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四三一


  「我要連著睡上幾天幾夜.才能睡夠。我們還是吃早飯吧。我的鞍袋裡有麵包和刀子,你自個兒去拿吧,我去飲馬。」

  他站了起來,脫下軍大衣.聳了聳肩膀太陽曬得很厲害。風吹得樹葉作響,聽不到小溪的歌唱聲了;葛利高裡下到水邊,用石頭和樹枝築了一個小水壩,用馬刀掘了些士,填進石頭縫裡。等他的小壩邊看滿了水,他就把馬牽過來,讓它們喝飽了,然後給它們摘下籠頭,又放開它們去吃草。

  吃早飯的時候,阿克西妮亞問:「咱們從這兒往哪兒去呀?」

  「往莫羅佐夫斯克鎮方向去咱們騎馬走到普拉托夫,然後就步行走了。」

  「馬呢?」

  「把它們扔掉。」

  「太可惜啦,葛利沙!這麼好的馬,尤其是那匹灰馬,簡直看也看不夠,也得扔啦?這匹馬你從哪兒弄來的?」

  「我從……」葛利高裡淒然一笑,說,「從一個道利人於裡搶來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說:「怎麼可惜,也得扔掉……咱們又不能去賣馬。」

  「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帶著武器走呀?咱們要槍有什麼用處?叫別人看見——那咱們就要倒黴啦。」

  「夜裡有誰會看見咱們呢?我是為了防身才留下的。沒有武器我就有點兒害怕……咱們扔掉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時候就用不著了。」

  吃過早飯以後,他們在鋪開的軍大衣上躺下來。葛利高裡竭力在跟睡魔做著鬥爭,阿克西妮亞用胳膊肘於撐著身於,講他不在家時候她是怎樣過的,講她在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裡在難以克制的昏沉狀態中,聽見她那均勻的聲調,怎麼也沒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時候他完全聽不見阿克西妮亞的聲音了。她的聲音離得遠了,越來越低沉,漸漸完全聽不見了;葛利高裡哆嗦了一下,醒了過來,可是沒過幾分鐘,卻又閉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願望和意志更強有力「……他們想念你,總在問——爸爸在哪兒?我想盡辦法對付他們,對他們更親熱。慢慢就跟我熟啦,願意和我在一塊兒啦,到杜妮亞什卡那兒去的時候也漸漸地少啦。波柳什卡是個很文靜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給她做了幾個娃娃,她就抱著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來、有一回,米沙特卡從街上跑回來,渾身直哆嗦。我問他:『你怎麼啦?』他哭得非常傷心。『孩於們都不跟我玩兒,他們說——你爸爸是土匪。媽媽,他真是土匪嗎?土匪是些什麼樣子的人?』我對他說:『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個……不幸的人。』於是他就纏著問我:為什麼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麼人?我怎麼也給他說不明白……葛利沙,他們自動喊我媽媽,你別以為我教過他們。米哈伊爾對他們還不錯,很親熱。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臉扭到一邊走過去,可是有兩次給他們從鎮上帶糖果回來。普羅霍爾一直很想念你。他說,這個人算完啦。二個星期他還來過,他談到了你,簡直哭出眼淚來啦……他們到我家來搜查過,總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裡.到處……」

  葛利高裡終於沒有聽完她的講述,睡著了;他頭頂上的小榆樹葉子被風吹著,在竊竊私語。黃色的光影從他臉上滑過。阿克西妮亞把他閉著的眼睛親了半天,後來把臉頰貼在葛利高裡的胳膊上,自己也睡著了,睡夢裡還是滿面笑容。

  深夜,月亮升上來的時候,他們離開了幹溝。過了兩個鐘頭,他們從山崗上下到奇爾河邊。水雞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灣的蘆葦叢裡面呱呱亂吵,麻鴨在遠處的什麼地方低訴。

  小河邊上是連綿不斷的果園,在夜霧中陰森森、黑壓壓的一大片。

  葛利高裡在離小橋不遠的地方停下馬。村子裡是一片午夜的寂靜。他用靴子後跟催馬往橋旁邊彎去。他不想從橋上走過去。他懷疑這種寂靜,而且害怕這種寂靜。他們在村邊涉水過河,剛拐進一條小窄胡同,從溝裡站起一個人,跟著——又有三個人。

  「站住!什麼人?」

  葛利高裡被喊叫聲嚇得哆嗦了一下,就像被打了一下似的,勒住了馬韁繩。他立即使自己鎮定下來,大聲回答說:「自己人!」然後猛地掉轉馬頭,乘機低聲對阿克西妮亞說:「向後轉!跟我來!」

  這四個人是不久前才在這裡宿營的征糧隊的哨兵,他們一聲不響、不慌不忙地朝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走過來。其中一個停下來吸煙,劃著火柴。葛利高裡使勁把阿克西妮亞的馬抽了一鞭子。那匹馬往前一沖,立即飛馳而去。葛利高裡趴在馬脖子上,跟在後面奔馳一惱人的寂靜持續了幾秒鐘,然後砰砰地響起忽高忽低的齊射聲。一閃一閃的火光劃破了黑暗。葛利高裡聽見子彈熱辣辣的呼嘯聲和拉長音的口令聲:「執槍!」

  葛利高裡在離小河約一百沙繩遠的地方追上了飛奔的灰馬,跟那匹馬跑齊以後,喊道:「趴下身子,克秀莎!趴得再低一點兒!」

  阿克西妮亞拉緊馬韁繩,往後仰著身子,歪到一旁。葛利高裡急忙扶住她,否則就摔下馬去啦。

  「你受傷啦!?打在什麼地方啦!?……快說呀!……」葛利高裡沙啞地問。

  她一聲也不響,越來越沉重地壓到他胳膊上。葛利高裡在奔馳中把她摟到懷裡,氣喘吁吁地小聲說:「看在上帝面上!你就是說一句話也好啊!你這是怎麼啦!?……」

  但是默不作聲的阿克西妮亞既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呻吟一聲在離開村莊約兩俄裡的時候,葛利高裡來了個急轉彎,離開大道,走下深溝,他拴了馬,把阿克西妮亞抱了下來,輕輕地放到地上一他把她身L的厚上衣脫下來,把胸前的薄布背心和襯衣撕開,摸索到傷口。子彈打進了阿克西妮亞的左肩胛骨,打碎了骨頭,又斜著從右鎖子骨蔔面穿出來。葛利高裡用沾滿血的、顫抖的手,從鞍袋裡掏出件於淨的內衣和繃帶包。抱起阿克西妮亞,用膝蓋支著她的背,給她包紮傷口,想止住從鎖子骨下面直往外湧的血。襯衣布片和繃帶很快就都變成黑色,全濕透了。從阿克西妮亞半閉著的嘴裡也流出血來,喉嚨裡咕嗜直響。葛利高裡嚇壞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一生中最怕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他抱著阿克西妮亞,沿著深溝的陡坡上在草叢中踏出的、遍地羊糞的小徑,小心翼翼地下到溝底。她那無力地耷拉下來的腦袋趴在他的肩膀上。他聽到阿克西妮亞帶哨音的、急促的喘息聲,覺得一股熱血湧出她的身體,從嘴裡流到他的胸膛上。兩匹馬也跟著他下到溝底。它們打著響鼻,籠頭搖晃得直響,吃起肥美的青草。

  黎明前不久,阿克西妮亞死在葛利高裡的懷抱裡、她始終沒有蘇醒過來。他默默地親了親她那已經冰涼的、血浸得帶鹹味的嘴唇,輕輕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來。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在他胸膛上猛推了一下,他往後退著,仰面倒在地上,但是他立刻驚駭地跳了起來、可是又摔倒了,光著的腦袋碰在石頭上疼得要命。後來他索性跪著,從刀鞘裡拔出馬刀,開始挖起墳坑來。土地濕潤,很容易挖。他匆忙地挖著,但是氣悶得很,憋得喉嚨難受,為了喘氣痛快一些,他撕開了襯衣。黎明時清新的空氣使他汗濕的胸膛感到一陣襲人的涼意。他覺得幹得痛快得多了。他用手和馬刀往外挖土,不停地挖,但是等挖出一個沒腰深的墳坑——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在朝陽燦爛的光輝中,他埋葬了自己的阿克西妮亞。已經把她放進墳坑裡了,他又把她的兩隻沒有血色的。黝黑的胳膊十字交叉地擺在胸前,用頭巾蓋住她的臉,免得泥土落進她的半睜半閉、一動不動地望著天空、已經開始暗淡無光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別,堅信,他們的離別是不會很長久的……

  他使勁用手把小墳坑上的濕潤的黃土拍平,低下頭,輕輕地搖晃著,在墳旁邊跪了很久。

  現在他再也用不著忙了。一切都完了。

  太陽在熱風陣陣的晨霧中升到溝崖上空。陽光照在葛利高裡沒戴帽子的頭上,照得他那濃密的白髮銀光閃閃,滑過他那蒼白的、呆板。可怕的臉。仿佛是從噩夢中驚醒,他抬起頭,看見頭頂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輪閃著黑色光芒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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