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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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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早春,當積雪已經融化和在雪下躺了一冬天的衰草曬乾了的時候,草原上燃起了春天的野火。春風追逐著野火,貪婪地吞噬著於枯的梯牧草,越過驢薊草的高莖,從褐色的艾蒿頭頂掠過,沿著低地燒去……野火燒過以後,草原上長久地散發著被野火燒焦、乾裂的土地刺鼻的焦臭。四周的嫩草青青,欣欣向榮,草地上空蔚藍的晴空中,一群群的雲雀在飛舞,春天歸來的雁群在肥美的草地上覓食,來過夏天的小鴇在築巢。而野火燒過的地方,焦黑僵死的土地閃耀著不祥的黑光。鳥兒不在上面搭窩,野獸也都躲得遠遠的,從一旁繞過去,只有疾風匆匆掠過這片焦土,卷起灰色的餘燼和刺鼻的、烏黑的煙塵,帶往遠方。

  葛利高裡的生活變得就像野火燒過的草原,漆黑一片。他已經喪失了一切他最心愛的、最寶貴的東西。殘酷的死神奪去了他的一切,毀滅了一切。只給他剩下了兩個孩子。但是他自己卻始終戰戰兢兢地緊抓住土地,仿佛他那實際上已經完全毀掉的生活,對於他和別人還有什麼價值似的……

  葛利高裡埋葬了阿克西妮亞以後,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遊蕩了三天三夜,但是他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到維申斯克去自首。第四天上,他把馬扔在霍皮奧爾河口鎮的一個村子裡,渡過頓河,徒步向斯拉謝夫斯克茂密的樹林走去。四月裡,福明匪幫第一次在這片樹林邊上被打垮。就在那時候,四月裡,他就聽說,密林中匿藏著許多逃兵葛利高裡因為不願意回到福明匪幫裡去,所以就去找這些逃兵。

  他在大樹林裡瞎轉了幾天、他餓得難忍,但是他卻不敢到有人煙的地方去。自從阿克西妮亞死後,他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從前的勇氣。樹枝折斷的聲音、密林中的聲和夜裡的鳥叫聲——這一切都會使他驚恐不安。葛利高裡只能用些還沒有熟的楊梅、小蘑菇和榛子葉充饑——人瘦得不成樣子。第五天的傍晚,幾個逃兵在樹林子裡遇到了他,把他領到他們住的土窯洞裡去,他們一共七個人,都是周圍各村的居民,從去年秋天,村子裡開始徵兵的時候,就在這片密林裡躲藏起來。他們像居家過日子一樣,住在一個寬敞的土窯洞裡,幾乎是應有盡有。夜裡他們經常回去看望家人;返回來的時候,就帶些麵包、乾糧、黃米、麵粉和土豆,至於煮湯粥用的肉,可以很容易地從別的村子里弄來,偶爾偷只牲口。

  有個逃兵從前曾在第十二哥薩克團服過役,認出了葛利高裡,所以沒費多少日舌,就把他收留下來。

  葛利高裡也數不清究竟過了多少煩惱、漫長的日子。在樹林裡胡裡胡塗地混到十月初,等到一開始下起秋雨,緊跟著冷起來的時候——他心裡突然萌發起思念孩子和故鄉的幽情……

  為了消磨時間,他整天坐在土炕上,用木頭摳勺子,摳木缽兒,用質地軟的石頭巧妙地雕刻各種各樣的人形和禽獸。他竭力什麼都不想,不叫那惱人的鄉思有可乘之機。白天是這樣對付過去了。但是在冬天漫漫的長夜裡,痛苦的回憶卻把他折磨苦了。他在土炕上翻來覆去,久不成眠。白天,土窯裡的人,誰也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抱怨的話,但是夜裡,他經常從睡夢中醒來,渾身哆嗦著,用手去摸摸臉——他的腮幫子和半年來長得長長的大鬍子都浸滿了淚水。

  他時常夢見孩子、阿克西妮亞、母親和其他所有已經不在人世的親人。葛利高裡的全部生活都已成為過去,而過去的一切卻又像是一場短暫的噩夢。「要是能再回老家去一次,看看孩子,就可以死而無怨啦,」他時常這樣想。

  初春的時候,有一天,丘馬科夫突然來了。他渾身一直濕到腰,但是依然像從前那樣精神,那樣毛手毛腳的他在小火爐子旁邊烤幹了衣服,暖和過身子,就坐到葛利高裡的炕上來。

  「麥列霍夫,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我們遊逛了很多地方!到過阿斯特拉罕,到過加爾梅克的草原……見了世面啦!也不知道殺過多少人一他們把雅科夫·葉菲梅奇的老婆抓去作人質,把他的財產也沒收啦,於是他就發瘋了,下令砍死所有給蘇維埃政權當差的人。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統統砍死:什麼教員啦,各種各樣的醫生啦,農藝師啦都殺……管他什麼人啦,統統殺掉!可是現在——我們也完蛋啦,徹底完啦,」他歎著氣說,一直還在打著冷戰。「頭一次是在季尚斯克附近把我們打垮的,一個星期以前——又在索洛姆內伊附近。夜裡從三面包圍了我們,只剩下了一條退向山崗的路,可是山上是一片積雪——一直沒到馬肚子……天剛濛濛亮,就用機槍掃射起來,戰鬥開始了……用機槍把所有的人都打死啦。只有我和福明那個不大的兒子兩個人逃出了活命。從去年秋天,福明就把達維德卡帶在身邊。雅科夫·葉菲梅奇本人也犧牲啦……我親眼看著他死的。頭一顆子彈打在腿上,打碎了膝蓋骨,第二顆子彈擦傷了他的腦袋。他從馬上摔下三次。我們停下,把他扶起來,攙到馬上,可是他騎不了多遠,又摔下來啦。第三顆子彈又打中了他,打進了腰部……這時候我們就把他扔下啦。我跑出了有一百沙繩遠。回頭看了看,已經有兩個騎兵正在用馬刀砍躺在地上的福明……」

  「這有什麼,正該如此,」葛利高裡冷漠地說。

  丘馬科夫在土窯洞裡住了一夜,清晨起來就要告別。

  「你上哪兒去?」葛利高裡問。

  丘馬科夫笑著回答說:「去過逍遙自在的生活。也許你要跟我一起兒去吧!」

  「不,你一個人去吧。」

  「是啊,咱們過不到一塊兒……麥列霍夫,你的行當——是摳勺子摳碗——這不合我的心意,」丘馬科夫嘲笑說,又摘下帽於,鞠躬說:「耶穌保佑你們,諸位老實的土匪,謝謝你們的款待,謝謝你們留我住宿一願上帝賜福,讓你們過點兒歡樂的日子吧,不然你們這兒可是太無聊啦。你們住在樹林子裡,朝著破車輪子禱告,這能說是生活嗎?」

  葛利高裡在丘馬科夫走了以後,在密林裡又住了一個星期,也準備動身了。

  「回家去嗎?」一個逃兵問他。

  葛利高裡這是自從來到樹林子裡來以後,頭一次露出一絲笑意,說:「回家去。」

  「等到春天再走吧。聽說五月一日要大赦咱們這號人啦,那時候咱們再散夥吧。」

  「不,我等不了啦,」說完,葛利高裡就跟他們告別了。

  第二天早上,他來到韃靼村時面的頓河岸邊,久久地看著自己的家園,高興。激動得臉色變得煞白一然後從肩上摘下步槍和軍用背包,從背包裡掏出針線包,一團亂麻、一個裝槍油的小瓶兒,不知道為什麼還數了數子彈一共是十二梭子,還有二十六顆散的。

  在一處陡崖邊,岸邊的冰已經融化,碧綠透明的河水激蕩著,沖刷著岸邊的薄冰碴兒,葛利高裡把步槍和手槍都扔到水裡,然後又把子彈撒了進去,仔細地在軍大衣襟上擦了擦手。

  在村子下游一點兒的地方,他踏著融雪天氣蛀蝕過的三月的藍色河冰,穿過頓河,大步向自己的家園走去。老遠他就看見米沙特卡正在下到碼頭去的坡道上,他竭力壓制著自己,不急忙奔向米沙特卡。

  米沙特卡正在把掛在石頭上的冰琉璃打下來,往坡下扔,注意地看著淺藍色的冰柱兒滾下斜坡。

  葛利高裡爬上斜坡,——他氣喘吁吁、沙啞地喚了一聲兒子:

  「米申卡!……好兒子!」

  米沙特卡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垂下了眼睛。他認出這個大連鬢鬍子、看來可怕的人是他的父親……

  葛利高裡在密林中夜裡想起自己的孩子的時候,嘟噥的那些親熱、溫柔的話語,現在全都從他的腦子裡飛光了。他跪下去,親著兒子冰涼的粉紅色的小手兒,用壓低的聲音,只說出一句話:

  「好兒子……好兒子……」

  然後,葛利高裡抱起兒子,用乾澀的、像燃燒的烈火似的目光看著兒子的臉,問:「你們在家裡可好啊?……姑姑,波柳什卡——都很好嗎?」

  米沙特卡仍舊不看父親,小聲回答說:「杜妮妮亞姑姑很好,波柳什卡去年秋天死啦……得白喉死的……米哈伊爾叔叔當兵去啦……」

  好啦,葛利高裡在多少不眠之夜幻想的那點兒心願終於實現了,他站在自家的大門口,手裡抱著兒子……

  這就是他生活中剩下的一切,這就是暫時還使他和大地,和整個這個在太陽的寒光照耀下,光輝燦爛的大千世界相聯繫的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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