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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二


  葛利高裡聳了聳肩膀,他說出了他躺在島上腦子裡多次考慮過的事情。

  「不舒服的自由也比舒服的監獄好,您知道吧,人們都這樣說:監獄建得牢固,可只有鬼才喜歡它。」

  卡帕林拿根樹枝在沙地上畫了幾個人形,沉默了很久,然後說:「並不一定要投降,但是應該尋求跟布爾什維克鬥爭的新形式。應該跟這些可憎的人分手。您是個知識分子……」

  「得啦成算什麼知識分子,」葛利高裡苦笑著說。「我連話都說不正確。」

  「您是軍官。」

  「這不過是偶然得到的。」

  「不,不開玩笑,您是真正的軍官.你在軍官圈子裡生活過,見識過真正的人,您不是像福明那樣的蘇維埃時代的暴發戶,您應該明白,我們繼續留在這兒是毫無意義的,這簡直是自殺。他把我們帶到樹林邊上挨了一次打,如果還把我們的命運跟他聯繫在一起兒,——他還要叫我們挨無數次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而且是個白癡!我們跟著他瞎混,非要完蛋不可!」

  「那就是說,不投降,可是要離開福明,對嗎?到哪兒去呢?去投奔馬斯拉克嗎?」葛利高裡問。

  「不。這同樣是冒險,只不過規模大一點兒罷了。我現在對這個問題有了不同的看法。不能去投奔馬斯拉克……」

  「到哪兒去呢?」

  「到維申斯克。」

  葛利高裡生氣地聳了聳肩膀。

  「這叫做——悔過自首。這不合我的心意。」

  卡帕林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麥列霍夫。我可以完全相信您嗎?」

  「完全可以。」

  「軍官的諾言?」

  「哥薩克的諾言。」

  卡帕林朝在宿營的地方忙亂的福明和丘馬科夫那面看了一眼.儘管離他們相當遠,無論如何也不會聽到談話的聲音,——但是仍然壓低嗓門兒說:「我瞭解您跟福明以及其他人之間的關係。您在他們當中,跟我一樣,也屬外來人。什麼原因促使您反對蘇維埃政權我並不感興趣。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這是因為——您過去的歷史問題和為了害怕被逮捕,是這樣嗎?」

  「您已經說過,您對此不感興趣。」

  「是——的,我不過是順便說說,現在我簡單地談談我自己。我從前是個軍官,也是個社會革命党的黨員,後來,我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政治觀點……認為只有帝制才能拯救俄羅斯。只有帝制!天意為我們的祖國指出了這條道路。蘇維埃政權的象徵是錘子和鐮刀,對吧?」卡帕林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了「錘子,鐮刀」這幾個字,然後用熱辣辣的、閃光的眼睛盯著葛利高裡的臉:「您倒著念念看。念過了嗎?您明白了嗎?只有『帝制』,才能結束這場革命和布爾什維克的統治!您知道嗎,當我悟出這個道理時,我感到一種神秘的恐怖!我渾身顫抖起來啦,因為,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這是天意給我們的苦鬥指出的最後結局……」

  卡帕林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不說話了。他那熱辣辣的、帶點兒瘋狂神情的眼睛直盯著葛利高裡。但是葛利高裡聽到他的坦白的談話後,一點兒也沒有顫抖,而且連一點神秘的恐怖也沒有感覺到。葛利高裡對於事物的看法總是很清醒,很平淡,因此,回答說:「這不是什麼天意。您到過對德戰爭的前線嗎?」

  卡帕林被問有點兒發呆,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我真不明白,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沒有,我沒有直接上過前線。」

  「戰爭期間,您呆在哪兒?在後方嗎?」

  「是的。

  「整個時間都呆在後方嗎?」

  「是的,雖然不是整個時間,可也差不多。您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呢?」

  「可是我從一九一四年直到今天,都是在火線上,只暫停過很短的時間。至於你說的這個天意……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哪來的什麼天意啊?這些迷信玩意兒,我早就不相信啦。從一九一五年起,我飽嘗了戰爭的苦味以後,我就想通了,根本沒有什麼L帝。根本沒有!如果有的話——他就無權讓人們這樣互相殘殺。我們上過前線的人已經不相信什麼上帝啦,叫老頭子和婆娘們去信吧。叫他們從他那裡得到點兒安慰吧。沒有什麼天意,恢復帝制也是不可能的。人民已經把它永遠推翻啦。至於您剛才所說的這玩意兒,把字母倒過來念的把戲,請原諒,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而且我真不明白——您說這些話是想達到什麼目的呢?請您說話簡單些,直截了當。我雖然是個軍官,可沒有進過土官學校,沒有文化。如果我有點兒文化的話,也許不會像被大水圍困的狼一樣,跟您呆在這荒島上啦。」他帶著明顯的遺憾日氣結束了自己的話。

  「這個問題不重要,」卡帕林急忙接過話說。「您信不信上帝,這無關緊要。這是您的信仰和您的良心的事兒。這跟您是個保皇黨,還是個立憲民主黨,或者只是一個擁護自治的哥薩克——同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對蘇維埃政權的態度把我們聯合到一起兒。這您同意嗎?」

  「還有呢。」

  「我們曾把賭注全都押在哥薩克的起義上,是吧?可是輸了個精光。現在要擺脫這種困境。將來還可以和布爾什維克進行鬥爭,而且也不一定單靠個什麼福明來領導。重要的是,現在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因此我提出跟您結成同盟。」

  「什麼樣的同盟?反對誰?」

  「反對福明。」

  「我不明白。」

  「一切都很簡單。我邀請您一起幹……」卡帕林很激動,說話的聲調已經非常急促。「我們幹掉這三個傢伙,就去維申斯克,明白了嗎?這樣可以救我們的命。為蘇維埃政權立下這樣的功勞,就可以將功折罪。我們就可以活下來啦!您明白嗎?可以活下來啦!我們挽救了自己的性命!當然,將來一有機會,我們再起來反對布爾什維克。不過那時候是于正經的事業,不是跟著這位倒黴的福明去幹這種冒險的勾當啦。您贊成嗎?請您好好考慮一下,這是我們擺脫目前絕境的惟一出路,而且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這怎麼個於法呢?」葛利高裡心裡氣得直哆嗦,但是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不露聲色地問。

  「我什麼都考慮好啦:我們在夜裡用刀子幹掉他們,等第二天夜裡那個給我們送食物的哥薩克來的時候,我們就渡過頓河,——這就是全部計劃。簡單易行,不需任何陰謀詭計!」

  葛利高裡假裝憨厚,笑著說:「這太好啦!卡帕林,請您告訴我,早上您說要到村子去暖和的時候……您已經準備好去維申斯克了嗎?福明清對您的心思啦?」

  卡帕林注意地看了看憨厚地笑著的葛利高裡,自己也笑了,臉上略帶點兒窘急和不快的神情,回答說:「坦白地說——是這樣。您知道嗎,當問題涉及到自己的生死時,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您是想出賣我們嗎?」

  「是的,」卡帕林坦率地承認說。「不過如果是在這個島上捉到你們的話,對您個人我會盡力予以保護,使您免遭不幸。」

  「為什麼您不一個人光殺死我們呢?夜裡下手是很容易的。」

  「這太冒險,第一聲槍響之後,其餘的人……」

  「交出你的手槍!」葛利高裡往外拔著手槍,沉著地命令說……「交出來,不然我當場打死你!我現在站起來,用脊背擋著你,不叫福明看見,你把手槍扔到我腳邊來、怎麼樣?你休想開槍!你一動,我就打死你。」

  卡帕林坐在那裡,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煞白。

  「請您不要打死我!」他那慘白的嘴唇微微地龕動著,低聲說。

  「我不會殺你。可是要繳掉你的槍。」

  「您要把我的事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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