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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九


  他兩眼血紅,呆癡無神,突然搖晃了一下,像狗熊似的撲到葛利高裡身上肥濃烈的酒氣直噴到他的臉上。

  「你為什麼穿沒有褲條的褲子?你已經變成莊稼佬了嗎?我們不許可!我的乖乖,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我們還要再去打仗!比方說,還像去年那樣,來個:打倒共產主義,蘇維埃政權萬歲!」

  葛利高裡猛地把他推開,小聲說:「回家去吧,醉鬼!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克拉姆斯科夫伸出一隻紮煞著煙熏黃的手指,嘟噥說:「如果我說得不對,請原諒。請原諒,我是把你看做自己的指揮官……慈父般的指揮官才說出自己的真心話:應該還去打仗!」

  葛利高裡一聲不響地轉過身,穿過廣場,走回家去了。直到傍晚,腦子裡總在回想這次荒唐的會面,想著克拉姆斯科夫醉聲的叫喊、哥薩克們同情的沉默和微笑,他決定:「不好,應該趕快逃走!再待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星期六應該去維申斯克。再過三天,他就必須逃離出生的村莊啦,但是形勢突變:星期四的夜裡——葛利高裡已經準備躺下睡覺啦——忽聽有人急促地敲門。阿克西妮亞走到門廊裡去。葛利高裡聽見她問:「誰呀!」他沒有聽見回答的聲音,但是模糊的恐懼情緒,把他從床上拉起來,走到窗前。門廊裡門環響了一下。杜妮亞什卡先走了進來。葛利高裡一見她那蒼白的臉色,一句話還沒有問,就從板凳上拿起皮帽和軍大衣。

  「哥哥……」

  「什麼事?」他一面套著軍大衣袖子,一邊低聲問。

  杜妮亞什卡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忙說:「哥哥,你立刻就逃走吧!有個騎馬的人從鎮上到我們家來啦。他們坐在內室裡……在悄悄地談話,可是我聽見啦……我站在門後頭,全聽見啦……米哈伊爾說——應該逮捕你……他給他們講述你的所作所為……快逃吧!」

  葛利高裡迅速地走到她面前,抱住她,使勁親了親她的臉頰。

  「謝謝你,好妹妹!趕快回去吧,不然他們會發覺你出來啦。再見啦,」然後轉身對阿克西妮亞說:「拿麵包來!快點兒!不要整的,切成厚片!」

  他的短暫的和平生活就這樣結束了……他像臨戰一樣,行動起來,迅速,但很鎮定:走進內室,輕手輕腳地親了親正熟睡的兩個孩子,然後緊緊抱住阿克西妮亞。

  「別了!我很快就會給你信兒,普羅霍爾會告訴你的。照料好孩於。關上門。他們來問——就說,我去維申斯克啦。好,別了,別難過,克秀莎!」吻著她,他感覺到她的嘴唇上有熱乎乎的眼淚的鹹味兒。

  他已經沒有工夫來安慰阿克西妮亞和傾聽她那軟弱無力的、若斷若續的夢語了。他輕輕地移開抱住他的胳膊,朝門廊邁了一步,諦聽了片刻,迅速推開外邊的門。一陣從頓河上吹來的冷風迎面撲來。他閉了一下兒眼睛,使眼睛習慣一下暗夜。

  起初阿克西妮亞還聽見葛利高裡腳下咯吱咯吱的雪聲、葛利高裡每走一步都在她心上刺痛一下。後來腳步聲沉寂了,接著籬笆門響了一下。然後一切都歸於寂靜,只有風還在頓河對岸的樹林中喧鬧。阿克西妮亞想透過風聲聽出點兒什麼聲音,但是什麼也沒有聽見。她覺得渾身發冷。她走進廚房,吹滅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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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一九二零年的深秋,由於餘糧徵集的情況不佳,就建立了糧食徵集隊,這時在哥薩克居民中就出現了騷動的暗流。在頓河地區上游各市鎮——舒米林斯克、卡贊斯克、米吉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維申斯克、葉蘭斯克、斯拉謝夫斯克及其他一些集鎮——出現了一些小股武裝匪幫。這是哥薩克富農和富裕階層對組建征糧隊、對蘇維埃政權為實施餘糧徵集制而採取的一些緊急措施的回答。

  大多數匪幫——每股擁有五支到二十支槍——都是由當地的哥薩克,前白衛軍積極分子組成的。其中有: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間在懲罰隊裡混過的人,有逃脫了九月徵召的低級指揮人員,如下土、司務長和原頓河軍的準尉,有去年在頓河上游軍區暴動中以虐殺紅軍戰士而功勳卓著的叛亂分子,——總之,都是些跟蘇維埃政權走不到一起的人。

  他們在各村襲擊征糧隊,趕回往糧食收集站運送糧食的車輛,殺害共產黨員和忠於蘇維埃政權的非党哥薩克。

  清剿土匪的任務由駐紮在維申斯克和巴茲基村的頓河上游軍區守備營執行。但是消滅出沒于本區遼闊土地土匪幫的各種努力都很不成功,——因為,第一,當地部分居民同情上匪,為他們提供給養和紅軍清剿部隊的行動情報,而且隱瞞他們的行蹤,使他們免遭追擊;第二,原是沙皇軍隊的上尉和社會革命黨員的營長卡帕林,根本就不願意消滅這股不久以前才在頓河上游出現的反革命力量,因此用盡心機來阻撓這項任務的完成。只是偶爾,還是在區黨委會主席的催逼下,他才短時間地出擊一次,然後又縮回維申斯克,藉口他不能分散力量,去進行毫無意義的冒險,而把維申斯克和鎮上的諸多地區黨政軍機關和倉庫置於毫無護衛的狀態。這個營共有四百多人,配備有十四挺機槍,是支守衛部隊:紅軍戰士的任務是看守押犯,挑水,到樹林子裡去砍木頭和進行義務勞動、從橡樹葉中採集可以做墨水的五倍於。這個守備營出色地向諸多的地區黨政軍機構和辦公室提供了木柴和墨水,而與此同時,區內的小股匪徒的數量卻在劇增,多如牛毛。直到十二月裡,在與頓河上游地區毗連的沃羅涅什省的博古恰爾縣境內發生了大規模暴動以後,這個營才不得不停止砍伐木材和收集五倍於的工作。頓河地區部隊指揮部命令守備營的三個連和一個機槍排,會同騎兵守備連。第十二征糧團第一營和兩支進行攔擊的小部隊,前去鎮壓這次暴動。

  在攻打於頓涅茨村隘口的戰鬥中,維申斯克騎兵守備連在雅科夫·福明的指揮下,從側翼對叛亂分於的散兵線發起衝鋒,敵人遺逃,在追擊中砍死了一百七十多人,自己只犧牲了三名戰士。這個連裡,除了極少數外,全是頓河上游各集鎮的哥薩克。他們就是在這裡也沒有改變幾百年來形成的哥薩克傳統:戰鬥結束後,不顧連裡兩名共產黨員的反對,幾乎有一半戰士都脫下自己身*的舊軍大衣和棉襖,換上從被砍死的叛軍身上剝下來的結實的光面短皮襖。

  暴動鎮壓下去以後,過了幾天,這個連就被調到卡贊斯克鎮一福明為驅除戰爭的累贅,便在卡贊斯克盡情地玩樂。這個色情狂、善於交遊。風流放蕩的連長,常常整夜整夜地在外面尋歡作樂,直到天快亮了,才回住所。跟福明相好。稱無道弟的一些戰士們,傍晚在街L看到他們的連長穿著擦得送亮的靴子,就心照不宣地互相擠擠眼說:「好啊,咱們的兒馬又去找守活寡的娘兒們啦!現在只有天亮以後才能見到他啦。」

  每當連裡的一些熟識的哥薩克告訴福明,他們那裡有燒酒,可以喝幾杯的時候,他就偷偷瞞著政治委員和指導員溜到他們的住處去。這已經是司空見慣。但是不久,這位英勇的連長忽然苦悶起來,臉色陰沉,對不久前的歡樂幾乎全然忘懷。黃昏時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拼命擦那雙漂亮的高筒皮靴了,也不天天刮臉了,不過還偶爾到在他連隊裡服役的同村人的住處去坐坐,喝上幾杯,但卻變得少言寡語了。

  福明性格上的變化跟部隊指揮員收到維申斯克的一個通知的時間正好吻合,頓河肅反委員會政治局簡短地通知說,在毗鄰梅德維季河日區的米哈伊洛夫卡,守備營在營長瓦庫林率領下叛變了。

  瓦庫林和福明是同事和好友。他們從前曾經一起在米羅諾夫兵團混過,一同從薩蘭斯克開到頓河,而且在布瓊尼的騎兵包圍了叛變的米羅諾夫兵團以後,也一同繳械投降的。福明和瓦庫林直到最近還保持著友好關係。不久前,九月初,瓦庫林還到維申斯克來過,那時候他就咬牙切齒地對朋友大發牢騷:「委員們的橫行霸道,他們實施的餘糧徵集制使農民破產,把國家推向滅亡。」福明心裡是贊成瓦庫林的話的,但是他為人謹慎,常用狡獪來彌補他天生的愚蠢。他一貫謹小慎微,從不急忙處事,從不立即表態:說對,或者說不對。但是自從他聽說瓦庫林營叛變後不久,他那一貫謹慎的性格突然變了。在連隊開赴維申斯克前,有一天晚上,連裡有些人在排長阿爾費羅夫的住處聚會。準備了滿滿一飲馬桶的燒酒。大家圍著桌子談得非常起勁。福明也來參加這次宴飲,他沉默不語地聽著談話,同樣一聲不響地從桶裡舀著燒酒。但是當一個戰士談起在於頓涅茨村口衝鋒的時候,福明就若有所思地卷了卷鬍子,打斷了戰士的話:「弟兄們,咱們砍霍霍爾砍得倒很痛快,但願咱們自個兒最近別碰上什麼倒黴的事情……要是咱們回到維申斯克去,一看到征糧隊把咱們家的糧食都搶走了呢?卡贊斯克人都非常怨恨這些征糧隊。他們把糧食櫃裡的糧食拿得一粒不剩,像用掃帚掃過……」

  屋子裡立刻靜了下來。福明瞥了一眼自己連裡的戰士們,勉強地笑著說:「我只是——玩笑而已……你們可要小心了,不能胡說,不然,一句玩笑就會引起天曉得多麼嚴重的問題。」

  回維申斯克時,福明帶半個排紅軍,來到魯別任村自己家裡。在村子裡,他並沒有一直騎著馬走進自家的院子,在大門口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一個紅軍戰士,走進屋子。

  他冷冷地朝妻子點了點頭,恭恭敬敬地給老娘行過禮,拉著她的手恭敬地請過安以後,又抱了抱孩子們。

  「我爹上哪兒去啦?」他坐在方凳上,把馬刀放在兩腿中間問。

  「到磨坊裡去啦,」老太婆回答說,看了看兒子,厲聲命令說:「摘下帽子呀,反基督的人!誰戴著帽於坐在聖像下面呀?哎呀,雅科夫、你的腦袋可要掉啦……」

  福明不高興地笑了笑,摘下庫班式皮帽,但是沒有脫大衣。

  「你為什麼不脫大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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