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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八


  「你以為他們總要把你關起來嗎?」

  「看來,會的。遲早是要把我關起來的。」

  「那我們怎麼辦呀?我們怎樣過下去呀,葛利沙?」

  「我也不知道。好啦,咱們以後再談這個問題吧。你這兒有洗臉的水嗎?」

  他們坐下來吃晚飯,阿克西妮亞早晨憧憬過的美滿幸福重又展現在眼前了。葛利高裡就在這裡,坐在她身旁;現在她可以不停地看著他,用不著顧慮別人監視她的目光啦,就是說,不必難為情地,用眼睛說出一切想說的話啦。主啊,她是多麼想念他呀,她的肉體由於渴想這兩隻粗糙大手的撫摸,是多麼煩躁不安啊!她幾乎一點東西都沒有吃;微微向前探著身子,看著葛利高裡貪婪地吃著,用迷糊不清的目光撫摸著他的臉,撫摸著他那被軍便服硬領緊勒著的黝黑的脖子,撫摸著他的寬肩膀和沉重地放在桌子上的雙手……她拼命吸著他身上散發出來富有刺激性的男人的汗氣和煙草的混合氣味。她就是蒙上眼睛,單從身上的氣味就可以從上千的男人中認出她的葛利高裡來……她的臉頰上泛起濃重的紅暈,心咚咚地跳得厲害。在這天晚上,她很難作一位對客人照顧得十分周到的女主人了,因為除了葛利高裡,周圍的東西什麼她都看不見了。而他也不需要什麼照顧:自己動手切面包,眼睛四處尋覓鹽瓶,在爐臺找到了,又自己動手添上第二盤麵條湯。

  「我簡直像餓狗一樣,」他好像是辯解似的笑著說。「從早晨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直到這時候,阿克西妮亞才想起自己的責任,急忙跳了起來一「啊呀,我的可憐的寶貝兒!我把甜餡餅子和肉餅全都忘啦!吃雞肉吧!多吃點兒,我的親愛的!……我馬上全都端來。」

  他吃了多久,吃得多賣勁兒啊!就好像整整一個星期沒吃飯似的。根本就用不著招待。阿克西妮亞耐心地等著他吃,可是後來還是忍不住了:坐到他身旁,用左手把他的腦袋摟到自己懷裡,右手拿著一塊繡花的於淨手巾,親自給情人擦了擦油晃晃的嘴唇和下巴,眯縫起眼睛,只看到黑暗中閃著橙黃色的火花,屏住氣,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到他的嘴唇上去。

  其實,要使一個人幸福,所需要的並不很多。阿克西妮亞,至少,在這天晚上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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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葛利高裡跟科舍沃伊見面就覺得很不舒服。他們的關係在他回來的頭一天就決定了,而且他們既沒有什麼話可談,也沒有談的必要。大概,米哈伊爾也並不高興見到葛利高裡。他雇了兩個木匠,給他趕修自家的舊房子:換掉房頂仁已經快爛掉的椽子,翻修了一面要傾倒的牆,做了新的門媚、門框和房門。

  從維申斯克回來以後,葛利高裡就到村革命軍事委員會去,把自己經人民軍事委員部蓋過章的部隊證件交給科舍沃伊,沒有道別就走了出來。他帶著孩子和一些隨身用的東西,搬到阿克西妮亞家去暫住。杜妮亞什卡送他到新居的時候,哭了起來。

  「好哥哥,請您不要恨我,我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她央告似的望著哥哥說。

  「你這是怎麼啦,杜妮亞?不,不,你別這樣,」葛利高裡安慰她說。「你常到我們這兒來玩……我現在只剩下你這麼一個親人啦,我一直很疼愛你的,現在也很疼愛你……唉,至於你丈夫——那是另一回事兒啦。咱們兄妹的情誼是變不了的。」

  「我們很快就搬走,您別生氣。」

  「根本用不著搬!」葛利高裡不以為然地說。「你們在家裡至少住到春天再說嘛。你們並不妨礙我,我跟孩子住在阿克西妮亞家也滿好。」

  「你要娶她嗎腐利沙?」

  「這用不著忙,」葛利高裡含糊其辭地回答說。

  「哥哥,你娶她吧,她真好,」杜妮亞什卡堅定地說,「去世的母親說過,你只能娶她作妻子。媽媽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裡非常喜歡她,死前,經常去看她。」

  「你好像是在勸說我似的,」葛利高裡含笑說。「除了她,我還能娶誰呢?難道去娶安德羅妮哈老太太嗎?」

  安德羅妮哈是韃靼村的一位最長壽的女人。她早已活過一百歲了。杜妮亞什卡一想起她那矮小的、彎到地上的身形,就笑了起來。

  「你真能瞎說,哥哥!要知道我只不過是問問罷了。因為你一直閉日不談這件事兒——所以我才問的。」

  「不管娶誰,我總要請你來吃喜酒的。」葛利高裡玩笑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心惰輕鬆地走出了自己的家門。

  說實在的,他住在哪裡都無所謂,只要能安逸地活下去就謝天謝地啦。但是他竟沒有找到這種安逸……他閑得無聊地過了幾天。也曾試圖給阿克西妮亞家裡做點兒什麼,可是立刻就意識到,他什麼也做不成他簡直是六神無主。那種令人心焦的、吉凶難卜的未來使他痛苦,無法平靜地生活;他每時每刻都在想:會把他逮捕,關進監獄,——這是最好的結局了,弄不好,可能槍斃。

  阿克西妮亞夜裡有時偶爾醒來,看到他沒有睡著,他總是仰面躺著,雙手放在腦袋下面,凝視著昏暗,他的目光冰冷、兇狠。阿克西妮亞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她卻愛莫能助、看到他這麼痛苦,想到他們共同生活的希望又要幻滅,自己也非常痛苦。她什麼話也不問由他自己去決定這一切吧。只有一次,她夜裡醒來,看到身旁的紙煙紅光,就說:「葛利沙,你總睡不著……你是不是暫時離開村子呢?或者是咱們一起逃到什麼地方去躲一躲?」

  他仔細地用被子蓋好她的腳,不很情願地回答說:「我想想看。你睡吧。」

  「等到這兒太平無事啦,咱們再回來,啊?」

  他心裡似乎也沒有什麼主意,所以還是含糊其辭回答說:『「咱們要先看看,事情究竟會怎麼發展。你睡吧,克秀莎。」說完,他又小心、溫柔地親了親她那赤裸的、冰涼的、光滑的肩膀。

  可是實際上他已經暗自下了決心:他決定再也不去維申斯克了。叫政治局上次接待他的那個人空等著吧。上次,那個人坐在桌邊,把軍大衣披在肩上,不斷地伸懶腰,弄得骨節咯吧咯吧亂響,假裝打呵欠,聽著葛利高裡講述暴動的經過。他再也別想聽到什麼啦。要說的話都說完啦。

  葛利高裡決定在該到政治局去的那天就離開村子,需要的話——就長期出亡。到哪裡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下定決心要離開村子。他既不願意被槍斃,也不願意去坐監獄。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但是不想過早地把這個決定告訴阿克西妮亞。用不著在最後日子再使她傷心,實際上這些日子他們過得已經很不愉快啦。他決定到最後一天再把這一切告訴她。現在還是讓她把臉放在他的腋下,安安靜靜地睡吧。這幾天夜裡,她常說:「我在你身邊兒睡得很舒服。」好,暫時叫她舒服地去睡吧。這個可憐的女人貼在他身邊安睡的時間不會久啦……

  葛利高裡每天早晨侍弄一會兒孩子們,然後就毫無目的地在村子裡瞎逛。跟人們在一起,他覺得痛快一些。

  有一次普羅霍爾提議,到尼基塔·梅利尼科夫家去聚會聚會,跟年輕的哥薩克們一起喝喝酒。葛利高裡斷然拒絕了。他從同村人的談話中知道,他們對餘糧的徵集政策很不滿意,喝酒的時候一定會談到這件事兒。他不願意使自己因此受到懷疑,就連遇到熟人的時候,他也總是回避談論政治。他對這叫他吃盡苦頭兒的政治已經厭惡透啦。

  特別是因為餘糧徵集工作進行得很不順利,就更應該多加小心,為此已經抓去三個老頭子作人質,由兩個徵集人員押送到維申斯克去了。

  第二無,在統一消費合作社附近,葛利高裡遇上了不久前才從紅軍裡回來的、從前的炮兵紮哈爾·克拉姆斯科夫。他已經喝得酪配大醉,走路搖搖晃晃,但是走近葛利高裡的時候,把沾滿自粘土的上衣的扣子全都扣上,沙啞地問候說:「你好,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

  「你好啊。」葛利高裡握了握身材短粗而又健壯、像棵榆樹似的炮兵的大手。

  「你還認得我嗎?」

  「當然認得啦。」

  「你還記得去年在博科夫斯克附近,我們炮兵連怎麼救你們的事兒嗎?如果不是我們,你的騎兵就要倒黴啦。那一仗我們殺死了多少紅軍士兵啊——真是海啦!我們先開了一炮,又打了一顆榴霰彈……那時候我是第一門炮的瞄準手!是我!」紮哈爾在自己的寬胸膛上砰地捶了一拳。

  葛利高裡斜眼向四周看了看,——不遠的地方站著幾個哥薩克,正在看著他們,注意傾聽他們進行的談話。葛利高裡的嘴角哆嗦著,憤恨地露出了密密的白牙齒。

  「你喝醉啦,」他咬緊牙齒,小聲地說。「回家去睡覺吧,別胡說八道啦。」

  「不,我沒有喝醉!」醉醺醺的炮兵大聲叫。「也許,是因為借酒澆愁,愁醉啦!我回到家裡來,可是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是地獄……!哥薩克簡直無路可走啦,而且也沒有哥薩克啦!讓我交四十普特糧食,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呀?他們這樣攤派,是他們種了莊稼了嗎?他們知道莊稼是怎麼長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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