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四〇五


  『叫鬼喝著克瓦斯吃掉啦!三更半夜就起來,收拾收拾,上克魯日林去採摘黑刺李於去啦我從你們那兒回來,她就跟我發起脾氣來啦!罵呀罵呀,什麼好聽的話都罵出來啦,後來突然跳了起來,說:』我要去採集黑刺李於!今天馬克薩耶夫家的兒媳婦們去啦,我也要去!「我想:『你去吧,去搞梨我也不管呀,大路平坦,你滾得越遠越好!』我起來,生上爐子,就去擠牛奶。哼,擠是擠了。你想想看,用一隻手能幹得了這種活兒嗎?」

  「真是個怪物,你喊個什麼娘兒們來幫忙擠一下嘛!」

  「公羊才是怪物呢,它一直到聖母節還要吃母羊的奶,可我從來就不是怪物。我想——我自己幹得了。好啊,我幹得可真不錯啊。我像螃蟹一樣在牛身子下面爬啊爬啊,可是這個該死的牛,它不肯好好站著,直踢腳。為了不叫它害怕,我連三耳皮帽部摘啦,——它還是鬧騰。等擠完了奶,我身上的襯衣都濕透啦,可是我剛一伸手,想從它身下把奶桶拿出來,它立刻就是一腳!奶桶翻到那邊去啦,我在這邊於瞪眼。就這樣把牛奶擠完啦。這簡直不是母牛,而是長了角的魔王!我朝著它的臉上啐了一口,就回來啦。我沒有牛奶照樣可以過日子。咱們要醒醒酒嗎?」

  「有酒嗎?」

  「有一瓶。一瓶只喝一口就能著魔的好酒。」

  「好,這一瓶就足夠啦。」

  「請進去吧,你是貴客。要煎雞蛋嗎?我一眨眼就能炒出來。」

  葛利高裡切開豬油,幫著主人把炭火扒在爐日,他倆一聲不響地看著粉紅色的小豬油塊在鍋裡滑動、吱吱叫著,慢慢地溶化。後來普羅霍爾從神龕裡拿出一瓶落滿塵土的酒來。

  「要瞞著老婆的東西部藏在這裡,」他簡短地解釋說一他們在一間燒得很暖和的小內室裡吃著,喝著,小聲地談著。

  除了普羅霍爾,葛利高裡還能跟誰講講心裡話呢?他坐在桌邊,大叉開肌肉強健的長腿,他那有點兒沙啞的低音沉悶地響著。

  「……在部隊裡和回家的路上,心裡總是在想,回到家鄉,在家裡好好休息休息,這可惡的戰爭可把我折騰苦啦。七年多沒有離開鞍馬——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幾乎每天夜裡都夢到這種場面:不是你殺別人,就是別人殺你……可是,普羅霍爾,看來我的夢想是實現不了啦……看來,地我是種不成啦,只能由別人去種啦……」

  「昨晚跟米哈伊爾談過了嗎?」

  「談得可痛快啦,就像喝蜜一樣。」

  「他的態度怎麼樣?」

  葛利高裡把手指頭交叉起來。

  「我們的交情算完啦。指責我為白軍效力,他以為我暗中懷恨新政權,懷裡揣著刀、他怕我會煽動暴亂,我有什麼必要搞這些鬼名堂,——他,這個渾蛋,純粹是胡說亂猜。」

  「他也對我說過這些話。」

  葛利高裡淒然冷笑了一聲。

  「我們進軍波蘭的途中,有個烏克蘭人跟我們要槍,保衛村子。土匪經常襲擊他們,搶劫財物,宰殺牲日,我當時在場,團長說:『給了你們槍,你們自己也會去當土匪。』可是這個烏克蘭人笑著說:『同志,您要肯把我們武裝起來,那時候我們不但不放土匪進村子,就連你們也不放進村子來。』現在我的想法也跟這個烏克蘭人一樣:不管是白軍還是紅軍,都不放進韃靼村來——那就再好也沒有啦。依我看,他們,就拿我的郎舅米吉卡·科爾舒諾夫和米哈伊爾·科舍沃伊來說吧,全是一路貨。他以為,我對白軍忠心耿耿,離了白軍,我簡直就活不了啦。真是個飯桶!我對他們忠心耿耿!不久前,我們進軍克裡米亞時,我跟一個科爾尼洛夫部下的軍官交過手——是個機靈的上校,鼻子下面留著兩撮英國式的小鬍子,像拖著兩道鼻涕似的,——我是那麼忠心耿耿地把他劈死,我簡直高興得心花怒放。可憐的上校只剩下半個腦袋和半頂制帽……白色的軍官帽徽也飛啦……這就是我的全部忠誠。他們也曾把我踩得夠嗆。我用血掙來這個可惡的軍官頭銜,可是我在軍官隊伍中簡直是一隻白鴉。他們,這些渾蛋,從來不把我當人看待,連手都不願意伸給我,就這樣對待我,還想叫我對他們……去他娘的蛋吧!一提起這些事兒我就噁心想吐!我還會再去保衛他們的政權?邀請菲茨哈拉烏羅夫將軍來嗎?這我已經嘗過一回,後來打了一年的嗝兒,夠啦,我已經很有經驗啦,什麼苦頭我都嘗過啦!」

  普羅霍爾把麵包放在熱豬油裡浸著,說道:「什麼暴動也不會有啦首先是——哥薩克活下來的不多啦.而活下來的人——也都學乖啦。自己弟兄們的血流得太多啦,他們都變得那麼老實、聰明,現在就是用繩套拉,他們也不會去暴動啦。還有一點,老百姓現在都想要過太平日於。你要是能看到,今年夏天大家於活兒的那股勁頭兒就好啦:割的乾草堆成了山,莊稼收打得那叫仔細,真是顆粒還倉,雖然累得呼味直喘,可是還是一勁兒地耕啊,種啊,你瞧吧,個個像是打算活一百歲似的!不,暴動根本就無從談起。說這種話完全是胡塗。儘管,鬼他媽的知道,他們,有些哥薩克會想出些什麼點子來呢……」

  「他們能想出些什麼點子呢?你這是指的什麼呀?」

  「指的咱們鄰近地區在瞎搞……」

  「搞什麼?」

  「告訴你搞什麼吧。沃羅涅什省博古恰爾附近暴動起來啦。」

  「這是謠言!」

  「這怎麼會是謠言呢,昨天我認識的民警告訴我的。好像要派他們到那兒去。」

  「具體在什麼地方?」

  「在莫納斯特爾士申、於頓涅茨、帕謝克、老卡利特瓦和新卡利特瓦,還有別的什麼地方。他說,暴動的規模很大。」

  「你這只拔了毛的鵝,你昨天為什麼不說呀?」

  「我不願意當著米哈伊爾說,再說談論這種事有什麼意思。一輩子也不聽到這種事兒才好呢.」普羅霍爾不高興地回答說。

  葛利高裡臉色陰沉起來,想了半天說:「這是很壞的消息。」

  「這跟你沒有關係。叫那些霍霍爾去胡思亂想吧。等紅軍把他們的屁股打疼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暴動的滋味啦,你我跟這毫無關係。我才不管他們的疼癢呢。」

  「可我的日子現在就難過啦。」

  「這怎麼會使你難過?」

  「怎麼——這還不明白嗎?如果地區政權對我的看法也跟科舍沃伊一樣,那我就非得蹲監獄不可啦咱們鄰近地區發生了暴動,而我又是個舊軍官,還曾參加過暴動……你明白了嗎?」

  普羅霍爾停止咀嚼,陷入沉思。他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的思路緩慢、艱難。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潘苔萊維奇?」他茫然地問。

  葛利高裡遺憾地皺起眉頭,默然不語。顯然這個消息使他大為震驚。普羅霍爾端起酒杯朝他伸過來,但是他推開主人的手,斷然說:「我不再喝啦。」

  「是不是咱們再喝一杯呀?喝吧,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咱們來個一醉方休。過這樣的好日子只有酒能澆愁。」

  「你一個人去醉吧。腦袋瓜本來就夠胡塗啦,你非醉死不可。我今天就要去維申斯克登記。」

  普羅霍爾凝視著他。葛利高裡那風吹日曬的臉上泛起一陣濃重的、褐色的紅暈,只有向後梳的頭髮根地方的皮膚閃著暗淡的白光。他很鎮定,這個見過很多世面的戰士,戰爭和災難使普羅霍爾和他成了知心的朋友。他那腫脹的眼睛透出倦怠。憂鬱的神情。

  「你是不是害怕,怕會……會把你關起來呀?」普羅霍爾問。

  葛利高裡活躍起來。

  「小夥子,我怕的就是這個呀!我從來還沒有坐過監,我覺得坐監比死還要糟糕。不過看來,這種美味兒也非嘗嘗不可啦。」

  「你根本就不應該回家來,」普羅霍爾惋惜地說。

  「可是我上哪兒去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