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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四


  「就是這個意思。他們可以拿我在紅軍中的戰功和歷次受的傷抵一部分暴動的罪,不夠我願去坐監獄,但是如果要為暴動槍斃我,這未免太過分啦!那我可就要對不起啦!」

  米哈伊爾輕蔑地冷笑著說:「真是異想天開,革命軍事法庭或者肅反委員會是不會問你願意怎樣和不願意怎樣的,他們不會跟你討價還價的。既然是犯了罪——那就罪有應得。舊債是必須如數清償的!」

  「好吧,那咱們就走著瞧吧。」

  「走著瞧吧,這是毫無疑問的。」

  葛利高裡解開皮帶和襯衣,哼哼卿卿地開始脫皮靴。

  「咱們要分家嗎?」他非常仔細地打量著穿壞了的靴底問。

  「咱們分家的事兒很簡單:我修理修理自己的房子,就搬到那兒去。」

  「好,那麼咱們就馬馬虎虎地分開吧。咱們是過不到一塊兒的。」

  「是過不到一塊兒,」米哈伊爾肯定地說。

  「沒想到,你竟會對我有這樣的看法……好吧,有什麼辦法呢……」

  「我說得很坦率。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了。你什麼時候去維申斯克?」

  「儘量爭取這兩天去。」

  「什麼儘量爭取,明天必須去。」

  「我幾乎步行了四十俄裡,太累啦,明天休息一下.後天我就去登記。」

  「命令說的是要立即去登記。明天就去吧,」

  「休息一天總可以吧?我又不會逃跑,」

  「鬼知道你會幹什麼我不願意為你承擔什麼責任。」

  「你居然變成這樣的渾蛋啦,米哈伊爾!」葛利高裡驚訝地打量著老朋友變得嚴肅起來的臉說。

  「你別渾蛋渾蛋地罵我啦!我聽不慣這種腔調……」米哈伊爾緩和了口氣,提高了嗓門說:「你要明白,這些舊軍官的臭習氣該改改啦!明天就去,如果你不肯乖乖地去,我就派人押送你去,明白嗎?」

  「現在我全明白啦……」葛利高裡憎恨地看著走出去的米哈伊爾的後影,沒脫衣服就躺到了床上。

  有什麼辦法呢,一切事情都要照它們應該發生的樣子發生一為什麼對他葛利高裡就要另眼相看呢?說實在的,為什麼他會想到.在紅軍中短時間忠誠的服役就可以抵償他過去的全部罪行呢?也許.米哈伊爾說的是對的吧?不能全都寬恕、舊債要不折不扣地全部清償吧。

  ……葛利高裡夢見了在廣闊的草原上,全團人馬排開了陣勢,準備衝鋒。已經從遠處傳來拉著長聲的口令:「連——隊……」這時候他想起馬鞍子的肚帶鬆開了。他使勁蹬了一下左邊的馬鐙——,身下的馬鞍子一滑,歪了下去……他羞愧、恐怖地跳下馬來,想去緊馬肚帶,這時他聽見了突然響起的並且已經迅即遠去的馬蹄子的轟鳴聲。全團沖上去了,他掉隊了……

  葛利高裡翻了翻身,朦朧中還聽見自己的沙啞的呻吟聲。

  窗外是一片黎明的曙光。大概夜裡風把百葉窗吹開了,透過結了一層霜的玻璃可以看到殘月的綠色光環。葛利高裡摸到煙荷包,抽起煙來。心還在猛烈地怦怦直跳。他仰面躺下,暗自笑了,「做這樣的怪夢!仗也沒打成……」在這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他還得在夢裡和清醒的時候去進行多次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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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杜妮亞什卡很早就起來了,她要去擠牛奶,葛利高裡咳嗽著,輕輕地在廚房裡踱著步子。杜妮亞什卡給孩子們蓋好了被子,急忙穿上衣服,走進廚房。葛利高裡正在扣軍大衣扣於。

  「您這麼早要到哪兒去啊,哥哥?」

  「我想在村於裡走走,看看。」

  「吃過早飯再去吧……」

  「我不想吃,頭有點兒疼」

  「早飯前能回來嗎?我立刻就去生爐子。」

  「不用等我,我不會很快回來的。」

  葛利高裡走出屋於。天亮前,冰雪融化了一些。從南方吹來潮濕、溫暖的風。混著泥士的雪沾在靴子後跟上。葛利高裡慢慢地挪動著腳步,往村子中心走去,好像是到了異鄉似的,注意地打量著自幼就熟悉的房舍和板棚。廣場上,處處是黑乎乎的,去年被科舍沃伊燒毀的商人住宅和店鋪的廢墟;倒塌殆半的教堂圍牆扒開了幾處缺日。「把磚都搬去修理爐炕啦,」葛利高裡無動於衷地想道。教堂依然是那麼矮小,給伏在地上。長久沒有油漆過的屋頂一片鐵銹,牆上盡是一道一道的、褐色的雨水痕跡,石灰脫落的地方,露出耀眼的、紅豔的磚來。

  街上人跡稀少。在水井附近,葛利高裡遇上了兩三個睡眼惺忪的婆娘。她們像對陌生人一樣,一聲不響地向葛利高裡行了禮,直到他走過去以後,她們才站住,朝著他的背影看了半天。

  「應該到公墓去,去看看母親和娜塔莉亞,」葛利高裡心裡想著,拐進通往公墓去的胡同裡,但是走了沒有多遠,就停了下來。不去看死去的親人,他心裡就已經夠痛苦、煩惱和不安的啦。「還是等下次再去吧,」他轉身往普羅霍爾家走著,心裡決定說。「我去不去.對她們來說完全是一樣。現在她們躺在那兒非常安靜一切都完啦。矮墳上落滿了小雪。那裡,墳坑裡的上,大概是很涼的……她們都已經活完了自己的一生——日子過得真快.就像一場夢似的。她們一起並排躺在那兒:我的髮妻和生母,還有哥哥彼得羅和達麗亞……全家都搬到那兒去啦,並排躺在那兒。他們很幸運,可是父親——獨自一人,埋骨異鄉。他置身外鄉人中,一定會感到寂寞……」葛利高裡已經不左顧右盼了,只看著腳下融化得有點兒潮濕的。柔軟的白雪,雪非常柔軟,腳踩上去都感覺不出來,幾乎一點也不吱吱地響。

  後來葛利高裡又想起了孩子們。他們都變得那麼拘謹、沉默,跟他們的年齡很不相稱,完全不像母親活著的時候那樣活潑啦、;死神從他們那裡奪去的東西太多啦。把他們嚇壞啦。為什麼波柳什卡昨天看見他的時候哭起來了呢?孩子們不應該在看到親人的時候哭啊,這完全不像他們了。她心裡想什麼呢?他把她抱起來的時候,為什麼她眼睛裡流露出恐怖的神情呢?也許,她一直在想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啦,永遠不會回來啦,所以一看見他,就害怕啦Z無論怎麼說,他,葛利高裡,是沒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不過要告訴阿克西妮亞,叫她疼愛他們,要想方設法成為他們的母親……也許,他們會跟繼母親熱起來的。阿克西妮亞是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因為她愛他,所以一定也會愛他的孩子。

  想這些事情同樣是非常痛苦的。所有這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整個的生活完全不像他不久前想像的那麼簡單。他太幼稚、天真,胡塗地認為,只要回到家裡,脫掉軍大衣,換上家織的上呢上衣,就會諸事如意:誰也不會對他吹毛求疵,誰也不會責備他,一切都會稱心如意,他就可以過起太平盛世的莊稼人生活,成為一個模範的當家立業的人。不,實際上,並不是這麼簡單。

  葛利高裡輕輕地推開濟科夫家的只掛著一個門環的板門。普羅霍爾正穿著一雙後跟歪斜的圓滾滾的氈靴子,三耳皮帽直扣到眉上,無憂無慮地搖晃著空牛奶桶,朝臺階走去;白色的牛奶不留痕跡地灑在雪地上。

  「你睡得好啊,指揮員同志!」

  「托上帝的福。」

  「應該醒醒酒才是,不然腦袋瓜兒總覺得空空的,像這只桶似的。」

  「醒醒酒——這倒是正經事兒,可你的桶為什麼是空的呢?難道你親自動手去擠牛奶了嗎?」

  普羅霍爾把頭一點,三耳皮帽就移到後腦勺上去了,這時候葛利高裡才看清了老朋友陰沉、難看的臉色。

  「我不去,鬼替我去擠呀?哼,我替這個該死的娘兒們去擠牛奶。叫她喝了我擠的牛奶去拉肚子……」普羅霍爾憤憤地扔掉奶桶,簡短地邀請說,「咱們進屋子去吧。」

  「你老婆呢?」葛利高裡遲疑不決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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