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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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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西妮亞的坦率繳了普羅霍爾的械,他深受感動。央告說:「看在上帝面上,把酒喝幹,一滴也不能剩。話說得很乾脆——酒也應該喝得於脆才行!誰要是杯子裡剩下酒,我心裡就像插了把尖刀一樣難過。」 阿克西妮亞坐了不久,她認為,坐一會兒,人到禮到就行了。在這段時間裡,她只有幾次,而且是迅疾地看了看自己的心上人。她強使自己去看別的人,避開葛利高裡的視線,因為她既不能假裝,無動於衷,但又不願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感情。葛利高裡只覺得她站在門日直對著他看的那一眼是充滿了愛情和忠貞的,實際上,這一眼把什麼都說明了……他走出來送阿克西妮亞。醉醺醺的普羅霍爾朝他們的後影喊:「你出去的工夫可別太大啊!我們會把酒都喝光的!」 葛利高裡在門廊裡默默地親了親阿克西妮亞的額角和嘴唇,然後問:「怎麼樣啊,克秀莎?」 「唉,一下子怎麼講得清楚……你明天來嗎?」 「去。」 她急著回家去,走得很快,就像家裡有急事兒在等候著她似的,直至走到自己家的臺階旁邊才放慢腳步,輕輕地踏上咯吱亂響的梯階。她很想趕快自己單獨一人去想自己的心事,體味這突然降臨的幸福。 她脫掉上衣,解下頭巾,燈也不點,走進內室。深紫、濃郁的夜色透過沒有關百葉窗的窗戶湧進了屋子。爐臺後面,蟋蟀在卿卿叫著。阿克西妮亞習慣地對著鏡子照了照,雖然在黑暗中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還是照樣理了理頭髮,摸了摸府綢短上衣胸前的皺褶,然後走到窗前,疲倦地坐到板凳上。 在這一生中,她的希望和夙願多次落空,未能實現,也許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不久前的歡欣立刻變成了慣常的不安。現在該怎麼安排生活呀?將來又會怎樣呀?她那多災多難的、女人的幸福是不是來得太晚啦? 整夜的激動弄得她十分疲倦,她在窗前坐了很久,把臉頰貼在冷冰冰的、結了白霜的玻璃上,安然地、略帶幾分憂鬱地看著雪光映照的、透著微明的暗夜。 葛利高裡又坐到桌邊,從酒罐裡給自己斟上了滿滿的一杯,一日氣喝了下去。 「酒好嗎!」普羅霍爾好奇地問。 「我分辨不出來。好久不喝酒啦。」 「簡直跟宮廷玉液一樣,真的!」普羅霍爾肯定地說,他踉蹌了一下,抱住米哈伊爾,「米沙,要你品酒,比要小牛品嘗菜湯還要糟糕,什麼也品不出來,可是我對酒卻很有研究!什麼樣的酒我沒喝過!有這麼一種酒,你還沒有把瓶塞拔出來,可是已經從瓶子裡往外冒泡啦,就像是瘋狗噴出的白沫,上帝作證——我決不撒謊!在波蘭,有一回我們突破了敵人的陣地,跟謝苗·米哈伊洛維奇一起去收抬波蘭人。我們突襲佔領了一座地主莊園。莊園裡有一座房子,兩層多高,牲口棚子裡的牲口擠得滿滿的,滿院於都是各種家禽——連降日唾沫的地方都沒有。是的,一句話,這個地主過得跟沙皇一樣闊氣。當我們這個排騎馬沖進莊園的時候,許多軍官正在跟地主大吃大喝,萬沒有想到我們會來。我們把他們都砍死在花園裡和樓梯上,只捉了一個俘虜。這個軍官本來很威風,可是一被俘湖子立刻就耷拉下來,嚇得魂不附體,縮成一團。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被緊急召到司令部去了,我們就自己當家作主啦,我們來到樓下的房間,那兒放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吃的喝的,應有盡有2真叫我們眼花繚亂,雖然我們都餓得要命,可誰都不敢動手。我們想:『哼,這些東西要是都有毒怎麼辦?』我們那個俘虜瞪著大眼看著我們。我們命令他:『你吃!」他就吃了起來。不很情願,可還是吃啦。』喝!「他就喝起來。我們命令他把每盤菜都嘗一大塊,每瓶酒都喝一大杯。我們眼看著這個該死的傢伙撐得肚子都脹起來啦,可是我們卻饞得直流口水。後來,我們看到這個軍官並沒有死,於是我們也動手啦。足吃,足喝了一通,冒泡的酒直喝到頂著嗓子眼兒。我們一瞧,軍官開始上吐下瀉。我們想:『好啊,這下子要完蛋啦!這個壞蛋吃下放了毒的東西,把我們也給騙了。』我們抽出馬刀,朝他走去,他跪下舉手求饒:『各位老爺請息怒,我這是由於你們的恩德,吃多了撐的啊!請諸位放心好啦,這些吃食絕無問題!』於是我們又喝起酒來!把瓶底一拍,瓶塞子就像步槍打出的子彈似的,飛了出來,泡沫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在一旁看著都害怕!因為喝了這種酒,那一夜我從馬上摔下來三回!剛一騎到鞍子上,就像被風刮下米似地,摔了下米。如果每天能空肚子喝上一兩杯這樣的酒,就可以活到一百歲;可是喝今天咱們喝的這種酒能活幾年啊:就說這酒吧,難道這能算酒嗎?這是毒藥,不是酒!喝了這種壞酒我就得提前去進墳墓……」普羅霍爾點頭指問裝酒的大罐子說……又滿滿地給自己斟上了一杯。 杜妮亞什卡到內室裡去陪孩子們睡了,不久,普羅霍爾也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披上皮襖說:「酒罐我不拿啦。我打心裡不願意抱著空酒罐走路……我一回家,老婆立刻就會開日罵我,她罵得簡直難聽透啦!我真不知道,她這些混帳話是從哪兒學來的呢?我一喝醉酒回家,她就會這樣罵起來:『喝醉的公狗,一隻胳膊的公狗,可惡的東西,可惡的壞蛋!』我只好慢慢地心平氣和地勸說她:『你這只母狗,女妖,你在哪兒看見過喝醉的。而且還是一隻胳膊的公狗呀?世界上就沒有這樣的公狗。』我反駁了這個——她又罵那個,我反駁了那個——她又罵別的花樣,我們就這樣相罵到天亮……有時候我實在不願意聽她的責駡了,就跑到板棚裡去睡。也有這樣的時候,我喝醉酒回來,她如果一聲不吭,不罵啦,我就會睡不著,真的!就像是缺點兒什麼似的,渾身癢癢起來,——一怎麼也睡不著!於是我就去逗引我老婆,她就照章罵起來,簡直把我罵得狗血噴頭!這時她簡直跟魔鬼一樣,我是毫無辦法,叫她發瘋地鬧吧,這樣她於起活兒來也會更潑辣,我說得對嗎?好,我告辭啦,再見!我是不是今兒個就在馬槽裡睡算啦,省得去招惹她呢?」 「你能走回家去嗎?」葛利高裡笑著問。 「像螃蟹一樣地爬,也能爬到家!難道我不是哥薩克,怎麼的,潘苦萊維奇?我聽著這種話就生氣,」 「好,那麼——上帝保佑!」 葛利高裡把朋友送到板門外,又回到廚房。 「咱們談談,怎麼樣,米哈伊爾?」 「好吧。」 他們在桌子兩邊,面對面坐下來,默然相對、後來還是葛利高裡先開口了:「你我之間好像有什麼不對頭的……我從你的神色上看得出、有點兒不對頭!我的到來使你很不舒服?或者是我多心啦?」 「不,你猜對啦,我很不舒服。」 「為什麼!」 「因為多了一層心事。 「我想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 「我指的不是這個。」 「那你指的是什麼呢?」 「我們倆是勢不兩立的仇敵……」 「過去是。」 「是的,過去是,看來,將來也還會是。」 「我不明白。為什麼?」 「你是個靠不住的人」 「你這是胡說。簡直是胡說。」 「不,絕不是胡說。為什麼這時候叫你復員呢?你能坦白地說說嗎?」 「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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