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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一


  普羅霍爾很響亮地搞捋一下鼻涕,脫下皮襖.「我現在跟老婆過得可親熱啦,像一對鴿子似的,雙飛雙棲。你看,我這只胳膊還是囫圇的嘛,而波蘭人砍掉的那只,又汗始往外長啦,真的!再過一年,就會長出手指頭來了,」他生性快活地搖晃著那只空襯衣袖子說。

  戰爭使他們學會了用微笑來掩飾真實的感情,玩世不恭,淨說些俏皮的粗話;所以葛利高裡才以同樣的玩笑腔調繼續盤問說:「你日子過得怎麼樣啊,老山羊?還跳得歡嗎?」

  「像老頭子那樣跳,不慌不忙地跳。」

  「離開我以後,沒有再搞上點兒什麼嗎?」

  「你這指的是什麼呀?」

  「哼,乖乖,指的是你去年冬天搞上的那種毛病……」

  「潘苔萊維奇!上帝保佑!現在我還要那種奢侈品幹什麼呀?而且我只剩下一隻手,還能搞上什麼呀?這是你幹的事兒啦,你是年紀輕輕,又是光棍漢……我那玩意兒現在該送給老娘兒們去當刷鍋的刷子啦……」

  他們這兩個——一個戰壕裡爬過的老戰友——哈哈笑著,喜出望外,互相對看了半天。

  「徹底回來啦?」普羅霍爾問。

  「徹底回來啦。完全徹底。」

  「你當到什麼官啦?」

  「當到了副團長。」

  「怎麼這麼早就放你回家來啦?」

  葛利高裡臉色陰沉,簡短地回答說:「沒有用啦。」

  「這是為什麼?」

  「不知道,准是為了過去的事情吧。」

  「你不是已經經過特務部那個軍官審查委員會審查過,過了關的嗎,還會有什麼過去的事兒呢?」

  「過去的事情多得很哪。」

  「米哈伊爾上哪兒去啦?」

  「在院子裡。在照料牲口哪。」

  普羅霍爾湊近一點兒,壓低噪音說:「一個月以前,普拉東·裡亞布奇科夫被槍斃啦。」

  「你說什麼?!」

  「真的!」

  門廊裡的門吱扭響了一聲。

  「咱們以後再談,」普羅霍爾悄悄說完,又提高嗓門說:「怎麼樣,指揮員同志,這麼大的喜事兒,咱們還不應該於一杯嗎?我去喊米哈伊爾來吧?」

  「去喊他來。」

  杜妮亞什卡擺好了桌子。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款待哥哥才好:給他膝蓋上放了一條乾淨手巾,把裝著醃西瓜的盤子推給他,玻璃杯擦了四五遍……葛利高裡暗自含笑注意到,杜妮亞什卡對他稱起「您」來了。

  起初,米哈伊爾坐在桌子旁邊,一聲也不吭,只是仔細傾聽葛利高裡說話。他喝得很少,而且很勉強,而普羅霍爾卻一喝就是滿滿的一杯,只不過臉更紅了些,用拳頭去捋灰白的鬍子捋得更勤了。

  杜妮亞什卡照料孩子們吃過飯,打發他們睡下以後,把盛著烤羊肉的大盤子端到桌上,小聲對葛利高裡說:「好哥哥,我去請阿克西妮亞,您不會反對吧?」

  葛利高裡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覺得誰也沒有察覺,他整個晚上都處在一種緊張的期待中,但是杜妮亞什卡卻注意到,只要一有響聲,他就立刻警惕起來,側耳傾聽,斜著門。什麼也逃不過這個眼睛特別尖利的杜妮亞什卡……

  「那個庫班人捷列先科還在當排長嗎?」普羅霍爾手不離杯地問,好像怕有人搶走似的。

  「犧牲在利沃夫城下了。」

  「唉,願他在天之靈安息。是個很了不起的騎兵!」普羅霍爾匆匆畫了個十字,喝了一口酒,完全沒有理會到科舍沃伊嘲諷的笑容。

  「還有那個姓很特別的傢伙呢?就是那個在右翼作戰的、該死的傢伙,他姓什麼來著,好像是姓邁一博羅達吧?烏克蘭人,大塊頭、很快活的傢伙,在布羅迪戰役中把一個波蘭軍官砍成了兩半,——他還活得好好的嗎?」

  「像匹兒馬一樣,活蹦亂跳的哪!凋到騎兵機槍連裡去啦。」

  「你的馬給誰啦?」

  「我已經又換過一匹。」

  「那匹白額的馬哪兒去啦?」

  「被炮彈打死啦。」

  「作戰的時候打死的?」

  「我們駐在一個小鎮上。敵人打炮。就打死在拴馬樁邊。」

  「哎呀,真可惜!多麼好的一匹馬呀!」普羅霍爾歎了口氣,又趴到杯子上去。

  門廊裡門環響了一聲,葛利高裡哆嗦了一下。阿克西妮亞邁進了門限,含糊不清地說了聲:「你們好啊!」就開始往下解頭巾,氣喘吁吁,睜得大大的、閃閃發光的眼睛一直盯著葛利高裡。她走到桌邊來,坐在杜妮亞什卡身旁。她的眉毛上。睫毛上和蒼白的臉上雪花在融化。她皺起眉頭,用手巴掌擦了擦臉,深深地吸了口氣,直到這時候,她才使自己鎮定下來,用由於激動顯得黑亮的眼睛看了葛利高裡一眼。

  「老戰友!克秀莎!咱們一起兒撤退,一起兒喂過蝨子……雖說俺們把你扔在庫班,可是俺們完全是出於無奈呀!」普羅霍爾隔著桌子伸過擎著酒杯的手,酒直往桌子上灑。「咱們來為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喝一杯吧!祝賀他平安回家……我對你說過,他會囫囫圇圇地回來的,現在他回來啦,出二十盧布,你領走!你看他收拾得新燦燦的端坐在那兒!」

  「他已經喝多啦,好鄰居,你別理他的醉話,」葛利高裡笑著,用眼睛膘了腰普羅霍爾。

  阿克西妮亞朝葛利高裡和杜妮亞什卡施了個禮,然後從桌子上略微舉起一點兒杯子。她怕大家看到她的手在哆嗦。

  「恭喜您,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平安回家,也祝賀你,杜妮亞什卡,喜盈門!」

  「祝賀你什麼呀?祝賀你傷心嗎?」普羅霍爾哈哈笑起來,朝米哈伊爾的肋部捅了一下。

  阿克西妮亞立刻臉漲得鮮紅,連兩個小耳垂也都紅得透亮了,但是她堅定、狠狠地瞪了普羅霍爾一眼,回答說:「也祝賀我喜盈門……大喜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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