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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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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她驚訝的是,這一生競是這麼短促和貧乏,而且竟有那麼多令人傷心和痛苦的事情,簡直不願去回憶了、不用道為什麼她在回憶和思索時,想得最多的總是葛利高裡,也許是因為從戰爭一開始,這些年來,她一直擔心他的命運,而且現在使她與生活相聯繫著的也只因為有他的緣故,或者是因為對大兒子和丈夫的思念已經減弱,已經被時間抹掉,不過她對死去的人很少憶及,她覺得他們,那些死去的人都仿佛隱身在一片灰色的煙霧中。她很不情願地想起了青年時代啟己的婚後生活。所有這一切都毫無意義,而且已經是那麼遙遠,既不能給她帶來喜悅,也不會使她感到安慰。她在回憶過去,想起最近這幾年的時候,覺得自己依然是個嚴以律己和純潔的人。可是『小兒子「在她的記憶中卻總是那麼清晰,幾乎是可以用手摸到。但是只要一想到他,她立刻就會聽到自己加快了的心跳聲。然後又感到氣悶得厲害,她的臉色變青,於是她就神志不清地躺上半天,但是等呼吸情況一好轉,就又思念起他來。她怎麼能忘記自己的最後的一個兒子…… 有一天,伊莉妮奇娜躺在內室。窗外閃耀著中午的陽光。南方天邊耀眼的蔚藍晴空中,被風卷起的、直立的白雲在莊嚴地飄動。只有單調的、催人人睡的蟈蟈叫聲劃破了沉悶的寂靜。室外緊靠窗下,有些半枯萎的胭脂菜,中間夾雜著些野燕麥和冰草還沒有被太陽曬死,倒伏在牆基上,蟈蟈就在這些草叢裡找到了安樂窩,不停地唱著歌。伊莉妮奇娜傾聽著蟈蟈不息的鳴聲,聞到陣陣飄進內室來的、太陽蒸曬過的青草氣味,眼前有一刹那,像在夢中一樣,出現了一片太陽蒸曬著的八月的草原、金黃色的麥茬和籠罩著灰色輕霧的灼熱的藍天…… 她清晰地看到在苦艾地上牧放的牛群,一輛搭著篷子的牛車,聽見了蟈蟈顫抖的鳴聲,聞到苦艾的甜蜜的苦味兒……也看到了自己……身材高大、年輕、美麗……她正急急忙忙地走向停車的地方。麥茬子在她腳下沙沙響著,紮疼了她光著的小腿肚子,熱風吹幹了脊背上的汗濕的、掖到裙子裡的襯衣,火燎似的吹著她的脖子、她臉上泛起了紅暈,因為血在往上湧,耳朵裡嗡嗡地響著、她彎起一隻胳膊,托著沉重的、鼓脹的、充滿奶汁的乳房,一聽見孩子的出不來氣似的哭聲,就加快了腳步,一面走,一面解開襯衣的領扣。 當她從掛在車上的搖籃裡,把臉色黝黑的小葛利沙特卡抱出來的時候,她那被風吹幹的嘴唇在顫抖、微笑一她用牙齒叼著被汗浸濕的貼身十字架帶子,急忙把奶頭塞給他,從咬緊的牙縫裡嘟味說:『「我的親愛的小兒子!小寶貝!媽媽把你餓壞啦……」而葛利沙特卡還是那樣委屈地哭啼不止,咂著奶汁,用小牙齒咬得奶頭生疼。葛利沙特卡年輕的、黑鬍子的父親正站在旁邊磨鐮刀。從垂下的睫毛下面她看見了他的笑容和笑眯眯的眼睛的藍眼珠。·,…她熱得喘不過氣來,汗珠從額角上流下來,弄得臉頰癢酥酥的,眼前的景物變得昏暗了,逐漸昏暗下去了…… 她蘇醒過來,用手在淚濕的臉上抹了抹,後來被強烈的氣悶折騰得非常痛苦,時而陷人昏迷狀態,就這樣躺了很久。 人夜以後,等杜妮亞什卡和丈夫睡著了,她使出最後的一點兒力氣,下了床,走到院於裡去。很晚還在尋找失群的母牛的阿克西妮亞往家裡走的時候,看見伊莉妮奇娜正搖搖晃晃、慢慢地邁著腳步,往場院上走去。「她病得那樣,為什麼還要到那兒去呀?」阿克西妮亞覺得奇怪,便輕手輕腳地走到和麥列霍夫家的場院搭界的籬笆邊去.朝場院看了看。圓月當空。從草原上吹來陣陣微風。草垛濃重的陰影投在石滾子軋平的、光滑的打穀場上。伊莉妮奇娜雙手扶著籬笆站在那裡,遙望著草原,遙望閃爍著割草的人們燃起的、像遙遠的。高不可攀的星星一樣的火堆的地方。阿克西妮亞清楚地看到了伊莉妮奇娜被藍色的月光映照著的腫臉和從老人系的黑頭巾下露出來的白髮。 伊莉妮奇娜朝著腰隴的藍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後低聲、仿佛葛利高裡就站在她身旁似的叫道:「葛利申卡!我的親愛的!」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已經換了另外一種低沉、暗啞的聲調喊:「我的心肝! 阿克西妮亞全身顫抖了一下,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悲傷和恐怖中,她急忙離開籬笆,往屋裡走去。 這一夜,伊莉妮奇娜明白,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死神已經來到她的床頭。黎明時分,她從箱子裡拿出葛利高裡的一件襯衣,疊好了,放到枕頭底下;把咽氣後人們要給自己穿的壽衣也準備好了。 清晨,杜妮亞什卡跟往常一樣來看望母親。伊莉妮奇娜從枕頭底下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葛利高裡的襯衣,默默地把它遞給杜妮亞什卡。 「這是幹什麼?」杜妮亞什卡驚愕地問。 「這是葛利沙的襯衣……給你丈夫吧,叫他穿吧,他身上那件舊襯衣大概已經被汗漚糟啦……」伊莉妮奇娜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杜妮亞什卡看見放在箱子上的母親的黑裙於、襯衣和布面的靴子,——這一切都是給死人穿的,送他們去天堂的遠路時給他們穿的,——她一看到這些東西,臉色立刻變得煞白。 「好媽媽,您為什麼要預備壽衣呀?看在基督面上,快收起來吧!上帝保佑,您現在去想死的事情未免太早啦。」 「不,已經到時候啦……」伊莉妮奇娜低聲說。「該輪到我啦……葛利什卡回來以前,你要好好照料孩子……看來,我是等不到他啦……我等不到啦! 伊莉妮奇娜為了不叫杜妮亞什卡看到她的眼淚,便把臉扭過去朝著牆,用手絹捂上。 三天以後,她死了。伊莉妮奇娜的同齡人給她洗過身子,穿上壽衣,停放在內室的桌子上。傍晚,阿克西妮亞來和死者告別。她在這位死去的小老太太的變得漂亮、嚴厲的臉上,幾乎難於認出從前那位驕傲、勇敢的伊莉妮奇娜的面貌。阿克西妮亞用嘴唇去親吻死人蠟黃。冰涼的額角,看見一絡她熟悉的、從白頭巾裡紮煞出來的、倔強的白頭發和簡直像青年人一樣的小圓耳輪。 征得社妮亞什卡的同意,阿克西妮亞把孩子們領到自己家裡。她伺候孩子們吃了飯——他們被家裡又死了一位親人嚇呆了,都不愛說話兒——讓他們跟自己一塊兒睡。一邊摟著一個她心愛的人的安靜下來的孩子,她體驗到一種奇怪的感情。她小聲地給他們講起童年時聽到的故事,想逗他們高興高興,使他們不去想死去的奶奶。她悄悄地拖著長腔把可憐的孤兒萬紐什卡的故事講到末尾: 天鵝呀,天鵝, 快拿雪白的翅膀, 把我帶上, 把我帶上, 把我帶回 親愛的故鄉…… 沒等她把故事說完,已經聽到孩子們的勻稱的呼吸聲了。米沙特卡躺在邊上,把臉緊貼在她的肩膀上。阿克西妮亞小心地動了動肩膀,扶正了他的仰面躺著的腦袋,心裡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殘酷的刀攪似的悲痛,使她的喉嚨抽搐不止。她哭了起來,哭得哀怨、酸辛,渾身直哆嗦,但是她甚至連眼淚都不能擦,因為葛利高裡的兩個孩子睡在她臂上,她不願意驚醒他們。 ====== 第四章 伊莉妮奇娜死了以後,科舍沃伊成了家裡惟一的、全權的當家人,他本應更上心地著手重建家業,把日子過得更火紅,但是實際卻並非如此:米什卡一無比一天地不願意於活了,常常離家外出,晚上在臺階上坐到很晚,坐在那裡抽煙,想自己的什麼心事,;杜妮亞什卡當然不會不注意到丈夫心神的變化。她屢次驚奇地看到,從前一向幹起活來不要命的米什卡,常突然無緣無故地扔下斧子或者鉋子,坐到一旁去休息起來。在地裡幹活時也是這樣,有一次是在播種黑麥,米什卡剛種了兩壟,就把牛喝住,卷了一支煙,在地上坐著抽了半天煙,緊皺著眉頭。 繼承了父親在實際生活中那股機靈勁兒的杜妮亞什卡擔心地想:「他堅持不了多久……也許是有病,也許乾脆就是在發懶。跟著這樣的男人過日于可要倒大黴啦,你看他,就像是在給別人家幹活似的伴天抽煙,半天搔癢癢,哪兒還有工夫幹活兒……要不動聲色地跟他談談,別惹他生氣,否則,他要是以後還是這樣吊兒郎當地幹活,那麼就別想把窮神從家裡送出去啦……」 有一天,杜妮亞什卡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麼變成這樣子啦,米沙,是不是生病啦?」 「哪兒有什麼病呀!不生病已經夠煩人的啦,」米什卡懊喪地回答說,然後趕著牛,跟在播種機後頭走了起來。 杜妮亞什卡覺得再問下去就不合適了:教訓丈夫——歸根到底不是婦道人家的事兒。談話也就這樣結束了。 杜妮亞什卡猜錯了。妨礙科舍沃伊像從前那樣沒命幹活的惟一原因,是他心裡在日益滋長著這樣的念頭,他覺得自己紮在老家安居樂業,未免有點兒太早了:「我搞起家業,實在太早啦.太性急啦……」米什卡在讀地方報紙上的前線消息,或者在晚上聽著復員回來的紅軍哥薩克談天的時候,經常這樣懊喪地想。但是最使他擔心的是村子裡人們的情緒:有些人公開地說,蘇維埃政權到冬天就完蛋啦,說弗蘭格爾已經師出道利亞,與馬赫諾會合,正進逼羅斯托夫,新俄羅斯克有協約國的大批陸戰隊登陸……一個比一個更怪誕的謠言在村子裡流傳。從集中營和礦山回來的哥薩克,吃了一個夏天家裡的舒服飯,已經都養得胖胖的,這些人的態度曖昧,夜裡湊在一起喝燒酒,聊些自己的知心話,可是遇到米什卡,就故意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問:「你常看報嗎,科舍沃伊,你談談把弗蘭格爾打得怎麼樣啦,是不是快打垮啦?傳說協約國又來進攻咱們啦,這是真的呢,還是胡說八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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