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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六


  從這一天起,麥列霍夫家和阿克西妮亞之間的關係突然變了。對葛利高裡的命運的關懷使她們親近起來了。第二天早晨,杜妮亞什卡在院子裡看到阿克西妮亞,就招呼她一聲,走到籬笆邊來,抱住阿克西妮亞消瘦的肩膀,親熱地、純真地對她笑了。

  「噢喲,你瘦啦,克秀莎!只剩下一把骨頭啦。」

  「過那樣的日子誰都要瘦的,」阿克西妮亞也含笑回答說,內心不無嫉妒地打量著姑娘像盛開的花朵一樣豔麗的美貌。

  「昨天我媽到你家去啦!」杜妮亞什卡不知道為什麼悄悄地問。

  「來啦。」

  「我猜就是到你家去啦。打聽葛利沙的事了吧!」

  「打聽啦。」

  「她沒有哭嗎?」

  「沒有,她是個很堅強的老太太。」

  杜妮亞什卡信任地看著阿克西妮亞說:「也許她哭一頓,心裡倒會輕鬆一點兒……克秀莎,你知道,從今年冬天起她變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從前啦。她聽到我父親的死訊,我想她定要傷心得死去活來,我怕極啦,可是她卻連一滴淚都沒有掉。只是說了一句:『願他在天之靈安息,我的親人的罪受夠啦……』直到晚上跟誰也不說話。我到她跟前去,說這說那,可是她只擺擺手,一聲也不響。是的,這一天真把我嚇壞啦!晚上,等我把牲口都趕進圈裡,從院子裡走進屋子,問她:『媽媽,咱們晚飯做點兒什麼東西吃呀?』她已經恢復正常,說話了……」杜妮亞什卡歎了口氣,若有所思地越過阿克西妮亞的肩膀望著別處,問道:「我們家的葛利高裡死了?村子裡的傳說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

  杜妮亞什卡用探詢的目光從旁看了阿克西妮亞一眼,深深地歎了口氣說:「唉,媽媽想他想得簡直發瘋啦!她總在呼喚:『我的小兒子。』怎麼也不相信他已經死啦。你知道,克秀莎,她要是知道他真的死啦,她會想他想死的。她已經是風燭殘年,心裡惦念的就只有葛利高裡啦。連孫子孫女也都變得不稱她的心啦,幹起活來——也都手不應心。你想想,一年的工夫,我們家裡就有四日人……」

  同情心驅使著阿克西妮亞把身子探過籬笆,抱住杜妮亞什卡,熱烈地親了親她的臉頰。

  「你找點什麼活兒,能占住母親的心就好啦,我的好人呀,別讓她太難過吧、『」

  「什麼活兒能占住她的心呢?」杜妮亞什卡用頭巾角擦了擦眼睛,央求阿克西妮亞說:「到我們家來吧,和她談談大兒,她會輕鬆一點兒的。你用不著躲避我們!」

  「我有工夫就去,一定去!」

  「明天我要下地。跟阿尼庫什卡的老婆搭夥,我們倆打算哪管種上兩俄畝小麥也好啊,你不想種點兒嗎?」

  「我算個什麼種地的人呀。」阿克西妮亞苦笑著說。「拿什麼種啊,而且也沒有必要。就我一個人吃得了多少東西,就這麼也過得去。」

  「沒聽說你家司捷潘的消息嗎?」

  『什麼也沒有聽到,「阿克西妮亞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接著又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地說,」我對他並不十分惦念。「這種突然沖日而出的良心話使她感到很難為情,於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急忙說:」好,再見吧,姑娘,我要去收抬收拾屋子啦。」

  杜妮亞什卡假裝沒有看見阿克西妮亞窘急的樣子,朝旁邊看著說:「等等,我還有話對你說哪:你能不能幫幫我們的忙呀?地都要幹啦,我怕我們幹不過來,全村裡只剩了兩個哥薩克,而且還是殘廢。」

  阿克西妮亞很高興地答應了杜妮亞什卡的請求,於是心滿意足的杜妮亞什卡就準備去了。

  一整大,杜妮亞什卡都在忙著準備下地種麥子的事兒:阿尼庫什卡的寡妻幫著篩出種子來,胡亂修理了一下耙,車軸上抹了油,裝好播種機。傍晚,她包了一頭巾于淨的麥粒,拿到公墓去,撒在彼得羅、娜塔莉亞和達麗亞的墳上,為的是明天早晨會有許多鳥飛到親人的墳墓上來。她像孩子一樣天真、稚氣,相信死人能聽見小馬歡快的叫聲、這會使他們高興……

  直到黎明以前,頓河沿岸才寂靜下來。春潮氾濫的樹林裡河水沖刷著蒼綠的楊樹幹,有規律地搖動著沉沒到水裡去的橡樹叢和小山楊樹林的頂梢,發出低沉的。嘩嘩的響聲;注滿春水的湖沼裡被水流沖倒的葦穗於沙沙地響著;河灣裡,荒僻的水溝裡,滿潮的水映出昏暗的星空,碧水就像被妖法定住了似的,微波不興,可以隱約聽到野雁的相互呼叫聲、小公鴨朦朧的叫聲和在曠野裡過夜的北返的天鵝偶爾的銀鈴般的鳴聲。有時,黑暗裡響起覓食的魚在廣闊的河面上濺起的水聲;黑沉沉的水面上銀光閃閃,鱗波初興,擴向遠處,可以聽到波聲驚起的宿鳥警惕的咕咕的啼聲。寂靜重又控制了頓河兩岸、但是黎明時候,當石灰岩的山坡上剛抹上粉紅色的朝輝,從下游襲來大風。濃烈強勁的風逆流撲來。河上頓時波浪滔天,河水在樹林裡咆哮,樹木搖晃悲嗚。狂風肆虐了一整天,直到深夜才停下來。這樣的天氣持續了好幾天。

  草原上面籠罩著一片紫色的煙霧土地都於了.草也停止了生長,翻耕過的田地上風吹出了一道道土坡。上壤被風吹得一個鐘頭比一個鐘頭乾燥,但是在韃靼村的土地上幾乎看不到人影。全村只剩下幾個已經年邁的老頭子,撤退到半路又折回來的也都是些凍壞了的和生病不能于活的哥薩克,地裡幹活的只有婦女和半大孩子。風在間無人跡的村莊裡揚起陣陣塵埃,吹得家家的百葉窗乒乓亂響,掀去板棚頂上的乾草。老頭子們都說:「咱們今年沒有糧食吃啦。地裡只有娘兒們於活兒,而且三四家才有一家種地。荒廢的土地會有什麼收成……」

  下地去後第二天,日落前,阿克西妮亞趕著牛去水塘邊飲水。一個十來歲的。姓奧布尼佐夫的男孩,牽著一匹備好鞍子的馬,站在堤壩邊飲馬。馬吧咂著嘴唇,水珠從它那灰天鵝絨般的嘴唇上滴下來,下了馬的小騎士正玩得起勁兒:他把於粘土塊扔到水裡,看著水圈於擴展開去。

  「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呀,萬尼亞特卡?」阿克西妮亞問。

  「給媽媽送飯來啦。」

  「喂,村子裡怎麼樣?」

  「怎麼也不怎麼樣。格拉西姆爺爺昨天夜裡用籠網逮住一條大——大鯉魚。還有,費奧多爾·梅利尼科夫從撤退路上返回來啦。」

  孩子踞起腳尖,給馬戴上嚼子,抓住一把馬鬃,躍上馬鞍,敏捷得驚人。剛離開水塘時——他像個很精明的當家人一樣,——讓馬慢步走去,但是過了一會兒,回頭看了看阿克西妮亞,就縱馬狂奔起來,脊背上褪了色的藍襯衣被風吹得鼓了起來。

  牛喝水的時候,阿克西妮亞躺在堤壩上,這時她決定回村於裡去一趟。梅利尼科夫是個正在服役的哥薩克,他一定知道些有關葛利高裡的事兒。阿克西妮亞把牛趕到停車的地方以後,對杜妮亞什卡說:「我要回村子一趟,明天我一早就來。」

  「有事兒嗎?」

  「有事兒。」

  第二天一早,阿克西妮亞回來了。她走到正在套牛的杜妮亞什卡跟前,若無其事地搖晃著柳枝,但是眉頭卻皺得緊緊的,嘴角上刻出了幾絲痛苦的細紋。

  「梅利尼科·費奧多爾回來啦。我去問了問葛利高裡的消息。他什麼都不知道,」她簡短地說完,就猛地一轉身,朝播種機走去。

  播完種,阿克西妮亞就著手整頓家業:在瓜園裡種上些西瓜,修補了屋牆,粉刷了屋子,自己一個人盡可能地用剩下的一些于草蓋了蓋板棚棚頂。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度過,但是無時無刻不在為葛利高裡的命運擔心。阿克西妮亞很不情願想起司捷潘,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他是不會回來的了,但是每當有哥薩克回到村子裡來的時候,她總是先問:「沒有看到我家的司捷潘嗎?」以後才小心地轉彎抹角地問些有關葛利高裡的消息。他們之間的關係全村誰不知道、就連最喜歡嚼舌的娘兒們都不願再談論他們的事了,但是阿克西妮亞卻還羞於流露自己的感情,只是在遇上了不愛說話的當兵的人怎麼也不提葛利高裡的時候,她才眯縫著眼睛,難為情地問:「你沒有碰到我們的鄰居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嗎?他母親對他總是放心不下,想得人都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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