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八五


  吃過晚飯以後,他一面搭鋪準備睡覺,一面問阿克西妮亞:「老鄉,你還想在這兒多注些日子嗎!」

  「我打算回家啦,老大爺。」

  『「那好極啦,就跟我一起兒走吧,這樣路上也會熱鬧一些。」

  阿克西妮亞高興地同意了,第二天早晨,他們告別了主人,就離開了這個坐落在荒僻的草原上的新米哈伊洛夫斯基小村幹。

  第十二天的夜裡.他們來到了米柳京斯克鎮一;到一座外觀富麗寬大的家宅去借宿。第二天早晨,阿克西妮亞的同伴決定在鎮上停留一個星期,休息一下,養養他那已經磨出血來的腳。他再也不能繼續上路了。他在這個人家也找到了裁縫活兒,於是渴望著幹活兒的老頭子立刻就在小窗戶邊坐下,掏出剪刀和用線繩子拴著的眼鏡,很快就拆起要修改的衣服來。

  這位愛說話和逗樂的老頭子,在跟阿克西妮亞道別的時候,給她畫了個十字以後,老淚縱橫,但是他立刻擦去眼淚,露出他一貫的那種玩笑神情說:「窮困———雖然不像親娘那麼可親,可是它能叫人親近起來……我真可憐你……唉,可是沒有辦法,我的好姑娘,你一個人走吧,你的領路人兩條腿一下於都瘸啦,一定是什麼地方給他大麥麵包吃啦……不過也夠可以的啦,咱們已經走了多遠的路了,對我這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來說,已經太多啦。如果碰上的話——請你告訴我的老太婆,就說她的老伴兒還活著哪,而且很壯實,人們也曾經把他放在石臼裡搗過,也曾上碾於碾過,但是他還是活下來啦,他沿途在給好人們縫褲子,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就這麼對她說:老渾蛋已經停止撤退啦,正打回老家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到家裡的熱爐炕L來.…」

  阿克西妮亞又在路上走了幾天,搭上一輛順路的大車,從博科夫斯克鎮回到了韃靼村。天已大黑,她走進了自己家大敞著的板門,朝著麥列霍夫家的房子看了看,被一陣突然湧到喉嚨裡來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氣來……她在散發著無人居住的黴濕氣味的空廚房裡,把長期以來鬱積的女人的辛酸眼淚都哭了出來,後來就到頓河邊去擔水,生起爐子,然後坐到桌邊,雙手放在膝蓋上,陷人沉思,她沒有聽見門響,直到伊莉妮奇娜走進來,小聲說話的時候,才像做夢似的醒過來;伊莉妮奇娜問她:「啊,你好啊.好街坊!你在外鄉待得夠久啦……」

  阿克西妮亞驚慌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你為什麼這樣瞪著眼看我,一聲也不響啊?難道你帶回什麼不好的消息嗎?」伊莉妮奇娜緩緩地走到桌邊,坐在板凳邊L,用探索的目光直盯著阿克西妮亞的臉。

  「沒有,我會有什麼消息……沒料到是您,我正在瞎想什麼呢,所以沒有聽見您走進來……」阿克西妮亞不知所措地說。

  「你瘦啦,簡直只剩下一日氣啦、」

  「我害了一場傷寒……」

  「我們家的葛利高裡……他怎樣……您和他在什麼地方分手的?他還活著嗎?」

  阿克西妮亞簡單地講了一遍。伊莉妮奇娜一字不漏地聽完她的話,最後問:「他留下你的時候,是不是病著走的?」

  「不.他沒有病。」

  「以後你就再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沒有。」

  伊莉妮奇娜輕鬆地出了回氣,說:「好吧,謝謝你這叫人聽了心安的話、要不村於裡關於他的胡說八道可多啦……」

  「都怎麼說,大媽?」阿克西妮亞問話低得剛能聽到。

  「都是些胡說……多得都聽不過來。咱們村子裡的人只有萬卡·別斯赫列布諾夫一個人回來啦。他在葉卡捷琳諾達爾看見葛利什卡正在生病,別的那些人的話我都不信!」

  「別人都怎麼說,大媽?」

  「我們聽說,有一個西金村的哥薩克說什麼在新俄羅斯克城紅軍把葛利什卡砍死了。我這作母親的心忍不住啦,就步行到西金去,找到了那個哥薩克。他堅決否認。他說,他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說過。還有謠言說,好像是把他關進了監獄,他在獄裡害傷寒病死了……」伊莉妮奇娜垂下眼簾,沉默了半天,打量著自己那雙疙疙瘩瘩的沉重的手。老太婆虛胖的臉上的表情平靜,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但是不知道怎麼,她那黝黑的臉頰上忽然湧出了一陣櫻桃色的紅暈,眼皮輕輕地哆嗦起來。她用於枯、熾熱的目光看了一下阿克西妮亞,沙啞地說:「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最後一個兒子不會這樣死的!上帝沒有道理這樣懲罰我……我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啦……我再也活不了多久啦,就是沒有這份兒災難我吃的苦頭兒也已經夠多的啦!……葛利沙活著!我的心裡沒有感覺到什麼預兆——那就是說,我的親愛的兒子還活著哪片阿克西妮亞默默地扭過臉去。

  廚房裡寂靜了很久,後來風把通到過道去的門吹開,可以聽到頓河對岸氾濫到楊樹林裡滿潮春水的奔流的濤聲,河灣裡野雁驚恐的啼聲。

  阿克西妮亞關上門,靠在爐炕上。

  「請您別為他傷心啦,大媽,」阿克西妮亞悄悄地說。「難道病魔能制服他那樣的人嗎?他的身體結實得簡直像鐵打的一樣。這樣的人是不會死的。他在冰天雪地的嚴冬裡,一路上從不戴手套……」

  「他常想念孩子們嗎?」伊莉妮奇娜疲倦地問。

  「他常想念您,也想念孩子們。他們都好嗎!」

  「都很好,一點事兒也沒有。不過我們家的潘苔萊·普羅珂菲奇在撤退的路上死了。就剩下我們這幾個……」

  阿克西妮亞默默地畫了個十字,她心裡暗自納悶兒,怎麼老太婆談到丈夫死的時候竟會這麼鎮靜。

  伊莉妮奇娜扶著桌子,艱難地站了起來。

  「看我只顧在你這兒坐著啦,不覺得已經夜深啦。」

  「您坐吧,大媽、」

  「不啦,家裡只剩下杜妮亞什卡一個人,我得走啦,」她整理著系在頭上的頭巾,掃了一眼廚房,不禁皺起了眉頭,說:「爐子裡的煙從爐門往外冒。你走的時候,應該找個人來住才好。好啦,再見吧!」她已經抓住門把手,沒有回頭看,說;「你把家裡的事安排好了,到我們家來玩吧。如果聽到葛利高裡的什麼消息,請告訴我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