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六四


  伊莉妮奇娜畫了個十字,一聲沒吭走進了板門。

  從這一天起,炮聲不停地轟響了四晝夜。特別是在天亮的時候,聽得更清楚。但是等到刮起東北風來的時候,在遠方戰鬥的炮聲就是在中午時分也能聽見。家家場院上的活兒停頓片刻,婆娘們畫起十字,喘著粗氣,掛念著前線的親人,小聲禱告著,然後打場的石頭滾子又在打麥場上低沉地轟轟隆隆地響起來,孩子們趕著馬和牛轉,風車嗚嗚地叫著,勞動的神聖權利是無法剝奪的。八月底,天氣晴朗,非常乾燥。風吹得滿村子麥糠飄揚,打過的黑麥麥秸散發著甜甜的香味。雖然太陽還曬得令人很不舒服,但是到處都已經感覺到秋天很快就要來了。牧場上,開完花的灰色苦艾閃著暗淡的白光,頓河對岸的楊樹梢已經發黃,果園裡秋蘋果的香味更加濃郁,遠天邊上,完全像秋天一樣明朗、透徹,空曠的田野上已經飛來第一批南歸的鶴群。

  裝載著軍用物資的輜重車隊,天天順著黑特曼大道,從西向東往頓河渡口趕去,頓河沿岸的村莊裡已經湧來了難民。他們說,哥薩克們正在且戰且退;有些人很有根據地說,退卻仿佛是故意的,為了誘敵深人,聚而殲之。韃靼村裡也有人悄悄地準備逃難了。他們抓緊給牛馬喂草料,夜裡把糧食和裝著細軟的箱子埋在地下。本來已經沉寂下去的大炮轟鳴聲,從九月五日起重又猛烈地響起來,現在已經聽得非常清楚,令人膽戰心驚。戰鬥正在韃靼村的東北面,離頓河約四十俄裡的地方進行。過了一天,頓河上游西邊的地方也響起了炮聲。戰線已經不可阻攔地向頓河移來。

  伊莉妮奇娜聽說村子裡大多數的人都準備撤退,就勸杜妮亞什卡也跟著撤退。伊莉妮奇娜猶豫不定,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家業和房子:是把什麼都扔下不管,跟人們一起去逃難呢,還是留在家裡不動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臨去前線時,曾囑咐收打麥子、秋耕和照料牲口,但是一句也沒有談到如果戰線移近韃靼村該怎麼辦。為了以防萬一,伊莉妮奇娜決定:打發杜妮亞什卡帶著孩子和特別貴重的東西跟著本村的一個人逃難去,她自己則即使紅軍佔領了村莊也留下不走。

  九月十七日夜裡.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突然回家來了。他是從卡贊斯克鎮附近步行回來的,疲憊不堪,怒氣衝衝,休息了半個鐘頭,就坐到桌邊,吃起飯來,他狼吞虎嚥,伊莉妮奇娜有生以來還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把能裝半桶水的一鐵鍋素菜湯都灌了下去,接著又貪婪地吃起麥粥來。伊莉妮奇娜驚訝地拍著手說:「主啊,你這是怎麼個吃法呀,普羅珂菲奇!你瞧,就像三天沒有吃飯啦!」

  「老傻瓜,你以為我吃過嗎?整整三天三夜,滴水沒進!」

  「這是怎麼啦,難道部隊裡不管你們飯吃嗎?」

  「魔鬼才這樣管飯吃呢!」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嘴裡裝得滿滿的,像貓似的嘮叨說。「你偷到什麼,就吃什麼,可是我還沒有學會偷呢。這種事年輕人可高興啦——他們的良心剩下的已經不多啦,連兩個戈比都不值……他們在這次該死的戰爭中,把偷的本領都已經練得那麼高超,簡直把我嚇壞啦,不過看慣了也就見怪不怪啦。他們看見什麼就拿什麼,搶呀,往家拉呀……這哪是打仗呀,簡直是天下大亂!」

  「你別一下子吃得大飽吧。會吃出毛病來的。看你吃得肚子都撐圓啦,像只大蜘蛛!」

  「別說啦!拿牛奶來,用大罐子盛!」

  伊莉妮奇娜瞅著自己那餓死鬼似的老頭子,哭起來。

  「怎麼,你是完全回家來了嗎?」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吃完飯以後,她問道。

  「看吧……」他含混地回答說。

  「大概會把你們這些老傢伙放回來吧?」

  「一個人也沒有放回來。紅軍就要打到頓河邊兒啦,往哪兒放啊?我是開小差兒跑回來的。」

  「你會不會因此受處分哪?」伊莉妮奇娜擔心地問。

  「如果叫他們抓到,大概是要受處分的、」

  「那怎麼辦,你要藏起來嗎?」

  「難道你以為我會跑到遊樂場上去逛,或者出去串門子嗎?呸,不明事理的胡塗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生氣地吟了一口,但是老太婆還不甘罷休,又嘮叨說:「哎呀,真是罪孽啊!咱們又要大禍臨頭啦,他們馬上就會來懲治你……」

  「那倒好,叫他們逮住,關到監獄裡,比扛著槍在草原上亂竄強多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疲憊不堪地說,「我的年紀不小啦,一天要跑四十俄裡,還要挖戰壕,去衝鋒陷陣,在地上爬,還要東躲西閃,別叫子彈打著。可怎麼他媽的躲得開呀!跟我一起服役的彎彎溪的一個人.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左肩腳骨,連腿都沒有伸一下就完啦。打仗這玩意兒沒有一點兒好處!」

  老頭子把步槍和子彈盒都拿去藏在糠棚裡,伊莉妮奇娜問他棉襖哪兒去了,他臉色陰沉,不高興地回答說:「穿壞啦。實話告訴你吧——我把它扔掉啦。在舒米林斯克鎮外,敵人追得我們很緊,所以大家把什麼東西都扔啦,像瘋子似的,爭著逃命。那個節骨眼兒上,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棉襖啊——有人還背著皮襖呢,也照樣扔啦……你他媽的怎麼想起棉襖來啦,你提這個幹什麼?如果是一件好棉襖倒也罷了,可這不過是一件叫化子穿的破玩意兒……」

  其實是件很結實的新棉襖,不過凡是老頭子丟失了的東西,照他的說法,都是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這已經成了他安慰自己的習慣。伊莉妮奇娜知道這一點,所以也沒有再為棉襖的好壞去跟他爭吵。

  夜裡,在家庭會議上決定:伊莉妮奇娜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帶著孩子們在家裡留到最後一刻,保護財產,把收打好的麥子埋起來,打發社妮亞什卡套上兩頭牛,裝上箱子,趕車到奇爾河岸的拉特舍夫村的一個親戚家去避難。

  但是這個計劃卻未能完全實現。早晨送走杜妮亞什卡,中午,就有一個由薩爾斯克地區的加爾梅克人和哥薩克組成的懲罰隊來到了韃靼村。一定是村於裡有人看見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回家了;懲罰隊到村子裡以後約一個鐘頭,就有四個加爾梅克人騎馬來到麥列霍夫家。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看見騎馬的人,就神速、麻利地爬到閣樓上去;伊莉妮奇娜出去迎接客人。

  「你的老頭子在哪兒?」一個上點兒年紀、身材勻稱、戴著上士肩章的加爾梅克人下了馬,從伊莉妮奇娜面前走過,進了板門,盤問道。

  「在前線上啊。還能在哪兒呀?」伊莉妮奇娜粗魯地回答說。

  「領我到屋子裡去,我要搜一搜。」

  「你搜什麼呀?」

  「搜你的老頭子。唉,真不要臉!這把年紀啦——還靠說謊過日子!」一個比較年輕的下土搖著腦袋責備說,露出了細密的白牙齒。

  「你呲什麼牙呀,沒有受過洗的異教徒!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別扯淡啦,領我們到屋子裡去!不然,——我們就自個兒進去啦,」挨了罵的加爾梅克人厲聲說道,接著邁開羅圈腿,斷然朝臺階走去。

  他們仔細地查看過屋子,用加爾梅克話商量了一陣,然後兩個人去搜查宅院,一個黑得要命、臉上長著麻子、鼻子扁平的小個子,提了提鑲著褲條的肥褲子,走到門廊裡去。伊莉妮奇娜從敞開的門透進的光亮裡看見,這個加爾梅克人縱身一跳,兩手抓住上樑,機靈地翻身上去。過了五分鐘,他又機靈地從上面跳了下來;滿身泥土、鬍子上沾著蜘蛛網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跟在他後頭,咳嗽著、小心翼翼地爬了下來。他看了看閉緊嘴唇的老太婆說:「這些該死的東西,竟找到啦!那就是說,有人告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被押往卡爾金斯克鎮,戰地軍事法庭正在那裡。伊莉妮奇娜哭了一會兒,然後諦聽著重新響起來的大炮轟鳴聲和清晰可聞的頓河對岸的機槍聲,便走進倉房去埋藏糧食,能藏起一點兒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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