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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她問你什麼話啦?你說說看,乖孩子,別怕!」

  「問我:想不想爸爸?我說想啊。她又問,他什麼時候回來,聽見他什麼消息沒有;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他在戰場上打仗哪。然後她抱住我放在她的膝蓋上,講了一個故事。」米沙特卡興奮得眼睛眨了一下,笑了。「非常好聽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叫什麼萬紐什卡的故事,天鵝怎麼叫他騎在翅膀上飛,還講到一個老妖婆。」

  伊莉妮奇娜聽米沙特卡講完以後肥嘴唇一癟,嚴厲地說:「好孩兒,再也不許到她家去啦,別去啦。她的什麼禮物你也別拿,不能要,不然,叫爺爺知道了,他會抽你的。千萬別叫爺爺知道——他會把你的皮剝下來!別再去啦,寶貝兒!」

  但是米沙特卡不顧嚴厲的禁令,過了兩天,又到阿司塔霍夫家去了。伊莉妮奇娜一見米沙特卡的小襯衣,就知道了:撕破了的袖子,她早晨起來沒能抽出工夫來縫補,現在卻仔細地縫補好了,小領子上還閃著一顆新的貝殼鈕扣。伊莉妮奇娜知道正忙著打麥子的杜妮亞什卡白天裡是不會給孩子縫補衣服的,她用責備的口氣問:「又上鄰居家裡去啦?」

  「又去啦……」米沙特卡驚慌失措地回答,而且馬上又補充說:「我再也不去啦,奶奶,你別罵我……」

  於是伊莉妮奇娜決定去跟阿克西妮亞談談,毫不含糊地告訴她,叫她別糾纏米沙特卡,別用什麼禮物或講故事來討米沙特卡的歡心。「她把娜塔莉亞折磨死了,該死的東西,現在又打起孩子的主意來啦,她想利用孩子將來再纏住葛利什卡。哼,真是條毒蛇!男人還活著哪,就想來當我的兒媳婦……她的如意算盤是打不成的!難道她造下這樣的孽以後,葛利什卡還會要她嗎!」老太婆心裡想。

  葛利高裡在家裡的時候,回避和阿克西妮亞照面的情形,是逃不過她那洞察一切的、警惕的慈母的目光。她知道,他這樣做並不是怕別人議論,而是認為阿克西妮亞是把妻子推上死路的罪魁禍首。伊莉妮奇娜暗自希望,娜塔莉亞的死會把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永遠分開,阿克西妮亞永遠也不會進他們家來。

  就在這天傍晚,伊莉妮奇娜在頓河邊的碼頭上看見了阿克西妮亞,就喊道:「喂喂,你到我這兒來一下,我要跟你談談……」

  阿克西妮亞放下水桶,安然地走過來,向伊莉妮奇娜問好。

  「是這麼回事兒,親愛的,」伊莉妮奇娜仔細端詳著鄰居那張美麗的、但是令她僧惡的臉,開口說。「你幹嗎勾引別人家的孩子呀?為什麼想盡法子要把我的孫子叫到你家去,還要死纏著他?誰請你給他補襯衣啦,誰請你送他這樣那樣的禮物啦?你以為——他沒有母親就沒有人照料他了嗎?沒有你的照料就活不成了嗎?你還有點兒良心哪,不要臉的東西!」

  「我做什麼壞事情啦?您這麼大罵一通,為的是哪一樁呀,大娘?」阿克西妮亞氣得面紅耳赤。

  「這還不算是壞事情嗎?你已經把娜塔莉亞折磨死啦,你還有什麼權利來動她的孩子呀?」

  「您這是胡說些什麼呀,大娘!快清醒清醒吧!誰把她折磨死啦?是她自己對自己下的手。」

  「難道不全是因為你嗎!」

  「哼,這我可就不知道啦。」

  「可是我知道!」伊莉妮奇娜激動地大聲說。

  「您別叫嚷啦,大娘,我又不是您的兒媳婦可以對我這麼大叫大嚷。我自有男人來對我叫嚷。」

  「我早就看透你啦!我知道你出的是什麼氣兒!你不是我的兒媳婦,可巴結著當我的兒媳婦!你是想先勾引孩子,然後再往葛利什卡身邊爬,不是嗎?」

  「我並不想當您的兒媳婦。您瘋啦,大娘!我的男人還活著哪。」

  「說的是啊,你在他,在男人還活著的時候,就想去勾引另一個男人!」

  阿克西妮亞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說:「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跟我過不去,為什麼要來侮辱我……我從來沒有勾引過什麼人,而且也不打算去勾引什麼人,至於把您的孫子叫到我家去,——這有什麼不對的?您自個兒明白,我沒有孩子,所以我喜歡別人家的孩子,這也可以使我心裡好過一些,所以就把他叫到我家去啦……你以為我是在收買他!給孩子一塊糖,這算什麼收買呀?我為什麼要收買他呢?天知道您在胡說些什麼……」

  「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你卻從來沒有叫他去過!可是娜塔莉亞一死,你就成了大善人啦!」

  「娜塔莉亞活著的時候,他也到我家裡來過,」阿克西妮亞微微一笑,說。

  「別胡扯啦,不要臉的東西!」

  「請您先去問問他,然後再來說別人胡扯吧。」

  「好啦,不管怎麼說,看你以後還敢勾引孩子到你家去。你別以為這麼一來,就可以使葛利高裡更愛你。你絕不會成為他的妻子,你要放明白點兒!」

  阿克西妮亞氣得臉都變了樣,沙啞地說:「你住口吧!他又不會去徵求你的意見!別人的事情,用不著你來瞎操心!」

  伊莉妮奇娜還想說些什麼,但是阿克西妮亞已經默默地扭身走了,走到水桶跟前,把扁擔猛地往肩膀上一挑,桶裡的水往外迸濺著,迅速地順著小路走去。

  從這以後,不論遇到麥列霍夫家的什麼人,她都不答理,鼓起鼻翅,盛氣淩人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但是如果在什麼地方,只要一看見米沙特卡,就慌裡慌張地四面張望一番,如果附近沒有人,她就走到他跟前,彎下腰,把他緊抱到胸前,親著他那被太陽曬黑的額角和麥列霍夫家族憂鬱的小黑眼睛,又是笑,又是哭,胡亂地小聲嘟噥著:「我的親愛的葛利高裡耶維奇!我的好孩子!我想你都要想死啦!你的阿克西妮亞嬸子是個傻瓜……唉,真是個傻瓜!」這以後,她的嘴唇上總是很久還掛著時隱時現著的笑意,水汪汪的眼睛裡像年輕姑娘一樣,閃耀著幸福的光芒。

  八月底,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又應徵到前線去了。韃靼村所有還能拿起槍來的哥薩克,也都跟他同時到前線去了。村裡的男萬隻剩下些殘廢人、未成年的半大孩子和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這一次是總動員,除了明顯的殘廢人,得到醫務委員會免除兵役證的一個也沒有。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接到村長叫他到集合地點去報到的命令,就匆匆跟老太婆、孫子、孫女和杜妮亞什卡道了別,哼哼著跪在地上,磕了兩個頭,——朝聖像畫著十字說:「別了,我的親人們!看來,咱們是再也見不到啦,大概是末日已經來臨。我要囑咐你們的話是:要不分晝夜地收打麥子,盡力在雨季到來以前收打完。如果有必要,就雇個人,幫著你們幹。如果到秋天我還不能回來,你們就自己去幹吧;耕一點兒秋耕地,能耕多少就耕多少,種上些大麥,能種一俄畝也好嘛。你要當心,老太婆,好好料理家務,別洩氣!我和葛利高裡回來也好,不回來也好,對你們來說,糧食比什麼都重要。打仗歸打仗,但是沒有糧食日子是不好過的。好,上帝保佑你們!」

  伊莉妮奇娜把老頭子送到廣場上,最後一眼,看到老頭子正跟赫裡斯托尼亞並肩一瘸一拐地匆匆忙忙地去追趕大車,然後用圍裙擦了擦哭腫的眼睛,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就走回家去了。沒有打完的小麥還垛在場院上等著她,爐子裡還煨著牛奶,孩子們從清晨起來還沒有吃過東西,繁重的家務把老太婆壓得透不過氣來;她急忙趕回家去,一會兒也不停留,偶爾遇上個婆娘,就默默地哈哈腰,也不說話,如果有熟識的人同情地問她:「怎麼,送出征的人去啦?」她也只是肯定地點一下頭。

  過了幾天,伊莉妮奇娜在天亮時候擠過牛奶,把牛趕到胡同裡去,剛想返回院於,聽見了一種悶聲的、低沉的轟隆聲。她仰臉看看,天上連一片黑雲也找不到。過了一會兒,又轟隆響了一聲。

  「大嫂子,你聽見音樂了嗎?」正在集合牛群的老牧人問。

  「什麼音樂呀?」

  「就是這種只有低音演奏的音樂呀。」

  「聽是聽見啦,就是不明白這是什麼響聲啊。」

  「很快你就會明白的。只要他們從頓河對岸朝村子裡一轟,你立刻就會明白的!這是在放大炮。要把咱們老頭子們的五臟六腑都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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