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六二


  這可是奇恥大辱。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盡辦法勸說這位剛愎自用的神甫,答應多給錢,而且付給最可靠的尼古拉票子,還送只一歲的羊作禮物,但是到最後,看到哀求不起作用,就威脅說:「我絕不能把她埋在公墓外面。她不是跟我毫不相干的人,她是我的親兒媳婦。她的丈夫是在和紅軍作戰時犧牲的,是軍官,她自己也得過喬治章,你跟我打官腔?!不行,神甫,你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你會心甘情願地主持她的喪儀的!現在就叫她暫時安息在我屋裡,我現在馬上就把這件事報告鎮長。他會跟你談的!」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沒有道別,就從神甫家走了出來,甚至氣哼哼地把門摔得乒乓直響。然而威脅竟起了作用:過了半個鐘頭,威薩裡昂神甫派人來說,他立刻就帶教士們來。

  把達麗亞按常規安葬在公墓裡,葬在彼得羅旁邊。掘墳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給自己選了塊地方。他一面用鐵鍬掘著墳坑,一面四下看著,一比較,覺得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必要再去找了。不久以前才栽上的一棵楊樹的嫩技在彼得羅的墳頂上沙沙作響;早秋已經把楊樹頂上的樹葉子染成枯萎、傷感的黃色。穿過倒塌的圍牆,牛犢子在墓地上踏出一條小路;圍牆邊有一條通往風車去的道路;死者熱心的親屬栽植的幼樹——楓樹、楊樹、槐樹和快生的荊棘——一片碧綠,生機勃勃,清新可愛;小樹旁邊,茂盛地盤繞著牽牛花,晚熟的油菜開著黃花,燕麥和結了籽的冰草都垂著長穗。滿眼是十字架,從下到上都纏滿了可愛的藍色的旋花。這裡的確是一塊很熱鬧、很乾燥的地方……

  老頭子挖著墳坑,不時扔下鐵鍬,坐在潮濕的粘土地上抽煙,思量自己的後事。但是看來,太平盛世還沒有到來,老頭子們還不能在自己家裡壽終正寢並安喪在列宗列祖為自己選擇的、最後歸宿地的地方……

  安葬了達麗亞以後,麥列霍夫家裡變得越發冷清了。收打了麥子,瓜地裡今年收成也很好。全家都盼著葛利高裡的消息,但是自從他回前線以後,一點兒也沒有他的音訊。伊莉妮奇娜不斷地說:「也不寫封信來問問孩子們好不好,該死的東西!老婆死啦,把我們都看成沒用的人啦……」後來接連不斷地有服役的哥薩克回到韃靼村來探親。聽說在巴拉紹夫前線哥薩克被打垮啦,哥薩克們為了利用河水作屏障,正往頓河撤退,準備隔河據守到冬初。至於冬季會發生什麼事情——對於這一點,前線的戰士們都毫不隱瞞地說:「頓河一結冰——紅軍就會把我們趕到海裡去!」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心在收打糧食,仿佛對頓河沿岸流傳的各種謠言並不特別關心,但是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豈能無動於衷。得知戰線離得越來越近了以後,就更容易動肝火。他時常修理一些家用的東西,但是只要活兒子得一不順手,就怒衝衝地扔下手上的活兒,嘩著、罵著奔到場院去,在那裡平息一下自己的火氣。杜妮亞什卡曾多次看見他大發脾氣的樣子。有一天,他動手去修理馬軛,活兒子得很不順手,氣瘋了的老頭子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斧子來,把馬軛剁成了碎片。修理馬套時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晚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在燈下穿上麻線,縫起開了縫的馬套來;不知道是麻線不結實,還是因為老頭子太急躁,麻線接連斷了兩次,——這就足夠把老頭子惹火了: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大罵了一通之後,跳起來,推倒了凳子,一腳把它踢到爐子旁邊,像狗一樣嗚嗚叫著,開始用牙齒去撕咬馬套上的皮縫線,然後把馬套扔在地上,像公雞似的跳著,用腳踩起馬套來。很早就上床躺下去睡的伊莉妮奇娜一聽見折騰的聲音,大吃一驚,趕緊爬起來,但是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就忍不住火,責駡老頭子說:「該死的東西,你越老越胡塗啦?!馬套怎麼得罪你啦?」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怒衝衝地瞅了妻子一眼,大聲吼叫起來:「住口,混帳玩意兒!!!」他抓起破馬套,照著老太婆扔過去。

  杜妮亞什卡笑得喘不過氣來,像子彈似的跑到門廊裡。老頭子瘋了一會兒,就安靜下來,為在發怒時候說的氣話請求妻子寬恕,咳嗽了半天,搔著後腦勺,瞅著撕成碎片的、倒黴的馬套,腦子裡盤算著——這些東西還能派點兒什麼用場?老頭子的脾氣經常發作,但是從痛苦的經驗中吸取了教訓的伊莉妮奇娜想出了新的對策:等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一開口大罵,毀壞什麼家裡的用具時,老太婆就和聲悅色,但是非常響亮地勸說道:「砸吧,普羅珂菲奇!毀吧!完了咱們再去置買!」甚至還要去幫著他砸。這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立刻就洩氣了,用呆傻的目光把妻子打量一會兒,然後就用哆哆嗦嗦的手在口袋裡亂摸一氣,找到煙荷包,就難為情地坐到一旁去抽會兒煙,使自己的發瘋的神經安定下來,心裡詛咒著自己的壞脾氣,計算著損失。一隻剛生下三個月,跑到小花園裡去的小豬崽成了老頭子的無法壓制的憤怒的犧牲品。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棍子就把小豬的脊樑骨打斷了,可是過了五分鐘,一面借助釘子頭從打死的小豬身上拔著豬鬃,一面負疚地看著愁眉苦臉的伊莉妮奇娜,結結巴巴地說:「這只小豬嘛,簡直是禍害……反正它媽的要死的。現在這時節,瘟疫很容易傳染到它們身上;咱們還是把它吃了算啦,不然,也就白白死掉。對嗎,老太婆?好啦,你臉上怎麼烏雲密佈,像要下雹子似的那麼難看呀?這個該死的小豬崽子,真它媽的可惡極啦!既然是豬崽子,就該像個豬崽子樣兒,可是這傢伙簡直是個空豬皮囊!別說是用棍子啦——就是用一攤鼻涕就能把它打死!簡直是一個禍害精!毀了有四十棵土豆!」

  「小花園裡總共也不過有三十棵土豆,」伊莉妮奇娜小聲糾正他的話說。

  「是啊,如果有四十棵,它就要糟踏掉四十棵,的確就是這麼個玩意兒!上帝保佑,總算叫這個壞蛋糟踏不成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孩子們送走了父親,非常想念他。家務事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伊莉妮奇娜也不能很好地照料他們,就由著孩子們整天地在花園裡或者在場院上玩耍。有一天,吃過午飯米沙特卡就不見了,直到太陽落山以後才回來。伊莉妮奇娜問他上哪兒去啦,米沙特卡回答說是跟孩子們在頓河邊上玩啦,但是波柳什卡立刻揭穿了他的鬼話:「他說謊,奶奶!他到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你怎麼知道的?」被這件新聞弄得非常驚訝的伊莉妮奇娜不高興地盤問道。

  「我看見他從她家院子裡爬籬笆過來的。」

  「你是上她家去了嗎!好,說吧,乖孩子,你為什麼臉紅了呀?」

  米沙特卡直盯著奶奶的臉,回答說:「奶奶,我說謊啦……真的,我沒有到頓河邊兒上去玩,是上阿克西妮亞嬸子家去啦。」

  「你到她家去幹什麼?」

  「她叫我去,我就去啦。」

  「那你為什麼要撒謊,說是跟孩子們一塊兒玩去啦?」

  米沙特卡垂下了眼簾,但是立刻就抬起誠實的眼睛,低聲說:「怕你會罵我……」

  「為什麼我要罵你呢?不會的……她幹嗎要叫你去呀?你在她家裡幹什麼啦?」

  「什麼也沒有幹。她一看見我,就叫我:『到我這兒來!』我就過去啦,她把我領到家裡,抱我坐在椅子上……」

  「坐到椅子上又怎麼樣?」伊莉妮奇娜巧妙地掩飾自己的不安,焦急地催問著。

  「……給我吃涼肉餅,後來又給了我這個,」米沙特卡從口袋裡掏出來一塊糖,很自豪地顯示了一下,又裝回口袋裡去。

  「她對你說什麼啦?也許問你什麼話了吧?」

  「她要我常到她家去玩,不然,她一個人在家裡寂寞得要死,還答應送給我禮物……叫我別說到她家去過。她說,不然,奶奶會罵你的。」

  「原來是這樣……」伊莉妮奇娜克制著憤怒,氣喘吁吁地說。「那麼,她問過你什麼話嗎?」

  「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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