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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九


  謝格洛夫中尉擦著杯子說:「我已經跟他一起混了兩個星期啦,怎麼樣,不含糊吧?他是派到我們第二軍來當坦克駕駛教官的,我哪,是配給他當翻譯。由於我的英語說得很流利,這可把我害苦了……我們也喝酒,但是不是這麼個喝法。可這傢伙——天曉得他是怎麼回事!您知道,他的本事有多大!他一個人,一晝夜至少要喝四五瓶白蘭地。有空兒就喝,從來不醉,甚至灌了這麼多酒以後,還能照樣工作。他把我折磨死啦。我的胃裡已經常常隱隱作痛,這些日子我的情緒簡直壞透啦,渾身都浸透了酒精,弄得我現在都不敢坐在油燈旁邊……鬼知道該怎麼辦!」他說著,斟了滿滿的兩杯白蘭地,自己的杯子裡卻只倒了一點兒。

  英國中尉用眼睛示意著杯子,笑著,興致勃勃地說起來。謝格洛夫中尉求饒似地,把一隻手捂在心上,矜持地笑著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偶爾在他溫柔的黑眼睛裡閃出憤怒的火花。葛利高裡端起杯子,和兩位殷勤好客的主人碰了碰杯,一飲而盡。

  「噢!」英國人大加稱讚,他喝完了自己杯子裡的酒,鄙視地瞅了謝格洛夫中尉一眼。

  英國中尉把兩隻又黑又大、幹活的粗手放在桌子上,手背上的汗毛孔裡都浸滿了烏黑的機油,手指頭由於經常接觸汽油,皮都暴起來了,佈滿了斑斑點點、經久不愈的傷痕,但是臉卻保養得很好,白裡透紅。手和臉真是天淵之別,所以葛利高裡有時覺得英國中尉好像是戴著假面具似的。

  「您救了我的命啦,」謝格洛夫中尉把兩隻杯子斟得滿滿的,說。

  「難道他不能獨自一個人喝嗎?」

  「問題就在這裡呀!早晨他一人獨酌,但是到了晚上就不行啦。來,咱們幹一杯。」

  「這酒很厲害……」葛利高裡從杯子裡吮了一口,但是一看英國中尉的驚訝的目光,立刻就把杯子裡剩下的酒也倒進嘴裡。

  「他說,您是好樣的。他很欣賞您的喝法。」

  「我倒很想跟您調換一下位置,」葛利高裡笑著說。

  「但是我相信,兩個星期以後,您就會逃之夭夭!」

  「丟下這樣的好差事?」

  「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幹這種好差事啦。」

  「可是在前線還要糟得多。」

  「這兒——跟前線一樣呀。在前線,會被槍彈或者炮彈片打死,然而那也並不一定,可是在這兒,我要變成酒瘋子,那是確定無疑的啦。請您嘗嘗這種罐頭水果吧。您吃不吃火腿?」

  「謝謝,吃。」

  「英國人做這些玩意兒是很高明的。他們供養軍隊可不像我們。」

  「難道我們那還能算是供養嗎?我們的軍隊是打食兒吃的。」

  「很遺憾,這是事實。不過話又說回來,用這種辦法供養士兵,是于不成什麼大事業的,特別是如果允許這些戰士任意搶劫老百姓……」

  葛利高裡仔細地打量了一下謝格洛夫中尉,問道:「您還要幹一番大事業嗎?」

  「我們是同路人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謝格洛夫中尉沒有注意到英國中尉拿起瓶子,給他滿滿地斟上了一杯。

  「現在您非得喝幹這一杯啦,」葛利高裡笑著說。

  「開始啦!」謝格洛夫中尉看了看杯子,歎息道。臉頰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暈。

  三個人默默地碰了一下杯,喝幹了。

  「我們走的是一條路,不過走的遠近可不一樣……」葛利高裡又拾起這個話題,皺著眉頭,竭力想用叉子叉住在盤子裡亂滑的杏子。「就像坐火車一樣,有的人走不遠就下車了,有的人繼續往前走……」

  「難道您不打算坐到終點站嗎?」

  葛利高裡覺得已有醉意,但是還沒有發昏;他笑著回答說:「我的錢不夠買到終點站的票呀。您呢?」

  「哼,我的情況就不同啦:就是把我趕下車月p我沿著鐵路線步行,也要走到最後一站!」

  「那麼祝您一路平安!來,咱們幹一杯!」

  「只好從命啦。什麼事兒都是開頭難……」

  英國中尉和葛利高裡、謝格洛夫中尉碰過杯,一聲不響地喝於了,幾乎一點兒菜也不吃。他的臉變成了磚紅色,眼睛裡閃著光芒,一舉一動,露出一種故意的、慢吞吞的神氣。第二瓶還沒有喝完,他已經艱難地站起來,腳步穩健地走到皮箱跟前,拿出三瓶白蘭地來。他把酒瓶子放在桌子上,嘴角上露出一絲笑意,低聲說了些什麼。

  「坎貝爾先生說,應該繼續喝下去。叫這位英國先生見鬼去吧!您怎麼樣?」

  「好吧,可以繼續喝下去,」葛利高裡同意說。

  「是啊,他的酒量太大啦!這個英國人身上——是俄國商人的靈魂。我好像已經醉啦……」

  「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葛利高裡滑頭地說。

  「真見鬼!我現在簡直像個弱不禁風的姑娘……不過我還可以奉陪,是——的,甚至可以奉陪到底!」

  謝格洛夫中尉喝下了這杯以後,明顯地變得呆頭呆腦:黑眼睛變得油亮,開始有點兒斜了,臉上的筋肉鬆懈無力,嘴唇幾乎不聽使喚了,毫無光澤的顴骨皮下的青筋在有規律地急速地跳動著。喝下肚去的白蘭地酒對他的作用太猛烈了,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一頭要宰的牛,臨宰以前,被十普特重的大錘照著腦袋打了一下。

  「您還是好好的嘛。您已經喝慣啦,這點兒酒對您不算回事,」葛利高裡肯定地說。他也明顯地醉了,但是覺得自己還能喝很多。

  「真的嗎?」謝格洛夫中尉高興起來了。「不,不,起初我的情緒不佳,可是現在——來吧,喝多少都成!真的,喝多少我都不在乎啦!我很喜歡您,中尉。在您身上我感到有一種,我要說,力量和熱誠。我很欣賞這些品質。咱們來為這個傻瓜和醉鬼的祖國于一杯吧。不錯,這傢伙簡直像頭富生,但是他的祖國卻很美。『大不列顛帝國,你稱霸海洋吧!』咱們喝嗎?不過別全喝光!為你的祖國,坎貝爾先生,于杯!」謝格洛夫中尉使勁皺著眉頭,喝下杯裡的酒,吃了一塊火腿說:「這個國家真是太美啦,中尉!您簡直無法想像,我在那裡住過……好,咱們喝!」

  「不管自己的母親有多醜,那她也比別人的母親更可愛。」

  「咱們不必抬杠,喝吧!」

  「喝」應該用鐵和火把我們國家肌體內的膿瘡除掉,可是我們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原來,我們根本就沒有祖國。好啦,叫我們的祖國見鬼去吧!坎貝爾不相信我們能打敗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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