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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好啦,如果你們不想挨加爾梅克人的槍探子,那就聽我的勸告吧!」

  離開村莊走出約三俄裡的光景,距一片緊靠大道的小樹林子不到一百五十沙繩遠的時候,葛利高裡又看見了兩個騎馬的人迎著他走來。他們停了一會兒,仔細觀察,然後猛地掉轉馬頭,拐到樹林子裡去。

  「這些都是沒有證件的,」普羅霍爾斷定說。「你看見他們是怎麼拐到樹林子裡去的嗎?他們怎麼大天白日裡走呀!」

  又有幾個人一看見葛利高裡和普羅霍爾就走下大道,急忙躲藏起來。一個上了點幾年紀、偷偷往家裡逃的哥薩克步兵,一頭紮進向日葵地裡,像兔子伏在地壟裡,藏了起來。普羅霍爾走過他旁邊時,在馬鐙上站起來,喊道:「喂,老鄉,你藏得太不妙啦!腦袋藏起來啦,可是屁股……卻露在外面!」他故意裝出兇狠的樣子,突然大聲喊:「喂,滾出來!拿出證件書來看看!」

  等到那個哥薩克跳起來,彎著腰,在向日葵地飛奔逃跑的時候,普羅霍爾可著嗓子哈哈大笑起來,策馬要去追趕,但是葛利高裡攔住了他。

  「別胡鬧!叫他見鬼去吧,就這樣,他也非跑得累垮了不可。你再一追,准會把他嚇死……」

  「你說什麼呀!你就是帶著獵狗也追不上他!他現在一口氣兒就能跑出十俄裡去。你看他在向日葵地裡跑得有多快呀!在這種時候,從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勁兒啊,真是不可捉摸。」

  對逃兵總是看不順眼的普羅霍爾說:「簡直是成群結隊地逃跑啦。看他們就像是從口袋裡倒出來的似的!看吧,潘苔萊維奇,也許很快就只剩咱們倆來堅守陣地啦……」

  葛利高裡走得離前線越近,頓河軍土崩瓦解的不祥景象就越觸目驚心,——土崩瓦解正是從用叛軍補充了頓河軍、在北方戰線獲得巨大勝利的時候開始的。頓河軍的一些部隊這時不僅已經不能進行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進攻、摧毀敵人的抵抗,就連自身也已經受不住像樣的進攻了。

  在駐有第一線預備隊的各市鎮和村莊裡,軍官們整日地酗酒;各類輜重隊的車輛都裝滿了搶劫來的、還沒有運送到後方去的財物;各部隊嚴重減員,高達百分之四十;哥薩克們擅自離隊回家休假,加爾梅克人組成的懲罰隊在草原上巡邏搜捕,但已經無力遏止開小差的洶湧洪流。哥薩克在被佔領的薩拉托夫省的村莊裡,以外國領土的征服者自居:搶掠居民,姦淫婦女,焚毀糧食,屠殺牲畜。部隊補充了許多毛頭小夥子和五十多歲的老頭子。在進攻連隊中,士兵公開地談論不願再打仗,而在投到沃羅涅什方面的那些部隊中,哥薩克們拒絕服從軍官的命令。據說,在前沿陣地上殺害軍官的事情已經屢有發生。

  黃昏時分,葛利高裡在離巴拉紹夫不遠的一個小村子裡停下來過夜,由老兵組成的第四獨立預備兵連和塔甘羅格團的工兵連住滿了村子裡所有的住房。葛利高裡費了很多時間去尋找住宿的地方。本來他們可以跟往常一樣,在野外過夜,但是人夜後下起雨來,而且普羅霍爾的瘧疾發作起來,渾身直哆嗦;所以非得在屋子裡過夜不可。村口上,在一所楊樹圍繞的大宅子旁邊,扔著一輛被炮彈打壞的裝甲汽車。葛利高裡走過裝甲汽車時,看到寫在草綠色的裝甲上還沒有塗掉的標語:「打死白鬼!」下面一點寫著:「兇猛號」。馬匹在院子裡的拴馬樁邊打響鼻,傳來陣陣的人語聲;屋子後面的果園裡黃火熊熊,綠樹梢頭煙霧彌漫;火堆邊火光照耀著的哥薩克的身影在晃動。風從火堆上吹來一股股燃燒於草和烤焦的豬毛氣味。

  葛利高裡下了馬,走進屋子。

  「哪位是主人呀?」他走進一間低矮的、擠滿了人的屋子問。

  「我。您有什麼事呀?」一個身材矮小的農民,身子靠在爐炕上,動也沒有動,打量了葛利高裡一眼,回答說。

  「讓我們在您這兒過夜吧?我們只有兩個人。」

  「我們這兒已經擠得像西瓜裡的籽兒一樣密啦,」一個上些年紀的、躺在長凳上的哥薩克不滿意地嘟噥說。

  「我倒沒有什麼,不過我們這兒的人實在太擠啦,」房主人好像是在辯解似地說。

  「我們湊合著擠一晚上吧。我們總不能在雨地裡熬一夜啊?」葛利高裡堅持說。「我的傳令兵病了。」

  躺在長凳上的哥薩克哼哼著,把腿耷拉到地上,打量了一番葛利高裡,已經換了腔調說:「老爺,我們跟主人家的人合起來總共十四口人,住了兩個小房間,可是一個英國軍官和他的兩個勤務兵就占了另一間屋子,還有我們的一位軍官也跟他們住在一起兒。」

  「您是不是可以上他們那兒擠一擠呀?」另外一個鬍子上有一撮濃密的白毛。戴著上士肩章的哥薩克好心腸地建議說。

  「不啦,我寧願在這兒擠一下,我要不了多少地方,我就睡在地上,不會擠你們的。」葛利高裡脫下軍大衣,用手巴掌理了理頭髮,在桌邊坐下。

  普羅霍爾照料馬去了。

  隔壁屋子裡大概是聽到了談話的聲音。過了五分鐘,走進來一位衣著講究、身材矮小的陸軍中尉。

  「您是找住宿的地方嗎?」他對葛利高裡說,眼睛掃了一下他的肩章,笑容可掬地建議說:「請您搬到我們那間屋子裡去吧,中尉。我和英軍陸軍中尉坎貝爾先生請您搬過去,您在那邊兒會舒服一些。我姓謝格洛夫。您貴姓?」他握了握葛利高裡的手,問:「您是從前線來的嗎?啊,是休假回來的呀!請吧,請吧!我們很願意招待招待您。您大概餓了吧,我們那裡很有些可以招待您的東西。」

  陸軍中尉的淺綠色上等呢料的直領軍服上掛著一枚軍官十字章,小腦袋上的發縫分得非常規矩,靴子擦得鋥光烏亮,黝黑、無光的臉刮得很於淨,他身形勻稱,全身都顯得那麼潔淨,散發出一陣陣濃郁的、什麼花昧的香水氣味。在門廊裡他把葛利高裡讓到前面走,提示說:「門在左面。小心點兒,這兒有只箱子,您別碰上。」

  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的年輕英國中尉站起來迎接葛利高裡,他那非常柔軟的小黑鬍子遮住了上嘴唇上的一道斜傷疤,一雙灰色的、瞳距很小的眼睛。謝格洛夫中尉把葛利高裡介紹給他,說了幾句英語。英國中尉搖晃著客人的手,一會兒看看葛利高裡,一會兒看看謝格洛夫中尉,說了些什麼,打手勢請客人坐下。

  屋子中間並排放著四張行軍床,角落裡堆著些箱子、旅行袋和皮包之類的東西。箱子上放著一挺手提機槍,葛利高裡還沒有見過這種型號的手提機槍,還有望遠鏡套子、鋅鐵彈盒和一支黑槍托、一點兒也沒有磨損的深灰色的、槍筒嶄新的馬槍。

  英國中尉態度和藹地打量著葛利高裡,用悅耳的沙啞聲調在說些什麼。葛利高裡不懂這種陌生的、聽起來很奇怪的語言,不過猜得出他們是在談論他,因此感到有點尷尬。謝格洛夫中尉一面在皮包裡翻著,一面含笑聽著英國軍官的話,然後說:「坎貝爾先生說,他很尊重哥薩克,他個人認為,哥薩克都是優秀的騎兵和戰士。大概您想吃點兒東西吧?您喝酒嗎?他說咱們的情況越來越不妙……唉,鬼東西,總在胡說八道!」謝格洛夫中尉從皮包裡拿出幾個罐頭、兩瓶白蘭地,又彎下腰去在箱子裡翻騰著,繼續翻譯說:「他說,在梅德維季河口鎮曾有幾個哥薩克軍官很好地招待過他。他們在那兒喝了一大桶頓河葡萄酒,大家全都喝得大醉,還跟幾個女中學生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時光。是啊,這當然是習以為常的啦!他認為用最大的熱誠來報答哥薩克對他的熱誠招待,是他最大的愉快。所以您必須接受他這種盛意。我對您深表同情……您喝酒嗎?」

  「謝謝。喝,」葛利高裡暗暗打量著自己由於握馬韁繩和一路塵土飛揚髒得要命的手說。

  謝格洛夫中尉把罐頭放在桌子上,靈巧地用刀子開著罐頭,唉聲歎氣地說:「您知道嗎,中尉,這只英國豬,可把我折磨苦了!從早上一直喝到深夜。不停地往肚子裡灌,簡直是少有!您知道嗎,我本人也很愛喝幾盅,但是像他這樣無度地狂飲,我可受不了。可是這傢伙,」謝格洛夫中尉含笑看了一眼英國軍官,出乎葛利高裡意料地罵了兩句娘,「一個勁兒地喝啊喝啊,不管是空肚子,還是怎麼的,拼命地灌!」

  英國中尉笑著點了點頭,用南腔北調的俄語說:「是啊……很好……應該為您的健康幹一杯!」

  葛利高裡哈哈大笑,搖晃了一下頭髮。他很喜歡這兩個小夥子,尤其是那個在無緣無故地傻笑著和滑稽地說著俄語的英國中尉簡直是太有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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