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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在伊莉妮奇娜拍著枕頭、鋪被褥的時候,娜塔莉亞坐到長凳上,軟弱無力地把頭枕在桌子邊上。杜妮亞什卡想走進內室來,但是伊莉妮奇娜嚴厲地說:「你去吧,不要臉的東西,不要到這兒來!這兒沒有你的事情。」

  達麗亞皺起眉頭,拿著塊濕抹布走到門廊裡。娜塔莉亞吃力地抬起頭來說:「把床上的乾淨鋪蓋撤下來……給我鋪上塊粗麻布……反正是要弄髒的……」

  「住口!」伊莉妮奇娜命令說。「快脫衣服,躺下。你覺得不好受嗎?要不要喝點水?」

  「我太虛弱啦……給我拿件於淨襯衣來,拿點兒水來。」

  娜塔莉亞費勁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床前。這時候,伊莉妮奇娜才看到,娜塔莉亞的浸透了血的裙子沉重地耷拉著,粘在大腿上。她恐怖地看著娜塔莉亞像被大雨澆過似的彎下腰去,擰了擰裙子,然後動手脫起衣服來。

  「你流血過多,太衰弱啦!」伊莉妮奇娜抽泣著說。

  娜塔莉亞閉上眼睛,脫著衣服,呼吸急劇、短促、伊莉妮奇娜朝她看了看,毅然走到廚房裡。她費了很大勁才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搖晃醒,對他說:「娜塔莉亞病啦……很重,可不要一下子死啦……你趕快套車,到鎮上去請大夫吧,」

  「你可真能胡說八道!她怎麼啦?病啦?夜裡少出去浪蕩兩回就好啦……」

  老太婆簡單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發瘋似的跳起來,一面走,一面扣著褲子,朝內室走去。

  「唉,這害人精!唉,這個混帳媳婦!你這是搞的啥名堂啊?!她准是被迫這樣於的!……我現在就去教訓教訓她!

  「你胡塗啦,該死的東西!……你往哪兒瞎鑽啊?……別上那兒去,她不要見你!……你會把孩子吵醒的!快到院子裡套車去吧!……」伊莉妮奇娜想攔住老頭子,但是老頭子不聽她的.朝內室門口走去,砰的一腳把門踢開。

  「看你於的好事兒,妖精女兒!」他站在門口喊叫。

  『不行!爸爸,不要進來!看在基督面上,不要進來!「娜塔莉亞把脫下的襯衣捂在胸前,尖聲叫道。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嘴裡罵著,開始找棉襖、制帽和馬套。他磨蹭了那麼久,杜妮亞什卡忍不住了,沖到廚房裡,含淚對父親喊道:「快點兒去吧!你幹什麼像屎殼郎在糞堆裡一樣,鑽個沒有完呀?!娜塔什卡都要死啦,你卻磨蹭個沒有完!還算個爸爸呢!你要是不願意去——就趁早說!我自己去套車,我去!」

  「呸,你胡塗啦!怎麼,你胡說些什麼呀?還不到你發號施令的時候哩,臭丫頭!你也敢對老子叫喊起來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拿羊皮襖朝女兒一揮,小聲咒駡著,走到院子裡。

  他走了以後,家裡人都覺得松了日氣。達麗亞大聲地挪動著椅子和板凳,擦起地板來;老頭子走了以後,伊莉妮奇娜准許杜妮亞什卡進內室來,坐在娜塔莉亞的床頭,給她墊墊枕頭,伺候她喝水;伊莉妮奇娜偶爾去看看睡在廂房裡的兩個孩子,回到內室來,用手巴掌托著臉頰,傷心地搖著腦袋,久久地看著娜塔莉亞。

  娜塔莉亞默默地躺著,亂蓬蓬的頭髮都被汗濕透了,腦袋不停地在枕頭上轉來轉去。她的血流得太多了。每隔半個鐘頭,伊莉妮奇娜就小心地把她的身子抬起一點兒,抽出被血濕透的墊子,鋪上一塊新的。

  娜塔莉亞變得越來越虛弱。半夜裡,她睜開眼睛,問:「天快亮了嗎?」

  「好像還早哪,」老太婆安慰她說,心裡卻在想:「大概活不了啦!她怕昏迷過去看不到孩子……」

  仿佛是為了要證實她的猜想,娜塔莉亞低聲央告說:「媽媽,請您把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叫醒……」

  「你怎麼啦,親愛的!為什麼要在半夜裡把他們叫醒呀?他們看到你這樣子會害怕的,會大哭大號的……於嗎要叫醒他們呢?」

  「我想看看他們……我覺得不大好。」

  「上帝保佑,你胡說些什麼呀?你爸爸馬上就要把大夫請來啦,大夫會把你治好。你最好能睡一會兒,親愛的,啊?」

  「我怎麼睡得著呀!」娜塔莉亞有點兒懊喪地回答說。這以後她好久沒有出聲,呼吸也均勻多了。

  伊莉妮奇娜悄悄地走到臺階上,哭了個夠。東方剛剛開始發白,她的臉哭得又紅又腫,回到內室。娜塔莉亞聽見門響,睜開眼睛,又問:「天快亮了嗎?」

  「快亮啦。」

  「給我腳上蓋一件皮襖……」

  杜妮亞什卡給她的腳上蓋了一件羊皮襖,把棉被的兩邊掖了掖。娜塔莉亞眼睛裡露出感激的神情,後來把伊莉妮奇娜叫過來,說:「媽媽,請您坐到我身邊來,杜妮亞什卡,還有你,達麗亞,先出去一會兒,我想單獨跟媽媽說幾句話……她們出去了嗎?」娜塔莉亞閉著眼睛問。

  「出去啦。」

  「爸爸還沒有回來嗎?」

  「快回來啦。你覺得不大好,是嗎?」

  「不是,反正一樣……我是想說……媽媽,我很快就要死啦……我的心裡覺得是這樣。我流的血太多啦——簡直是嚇人!您告訴達什卡,叫她生上爐於以後,多燒點兒水……您親自給我洗洗身上,我不願意讓別人……」

  「娜塔莉亞!你住口吧,我的乖孩子!你幹嗎要說死啊?上帝是慈悲的,你會好起來的。」

  娜塔莉亞用軟弱無力的手勢請求婆婆不要再講下去,自己說:「請您不要打斷我的話……我說話已經很困難,可是我想說……我的頭又暈起來……我跟您說過準備水了嗎?看來,我的身體還很壯實……卡皮托諾芙娜很早就動手給我做啦,吃飯的時候,我一到那兒她就動手……她自己,可憐的老太太,都害怕啦……我流的血太多啦……但願能活到早晨……多燒一點兒熱水……我想死後渾身幹於淨淨……請您給我穿上那條綠裙子,就是繡著花邊的那條……葛利沙喜歡我穿這條裙子……再穿上那件粗花呢上衣……就放在箱子右角上,條圍巾下面……我死的時候,叫他們把孩子送到我娘家去……您最好派人去請我母親來,叫她立刻就來……我該跟她告別啦……請把我身下鋪的墊子換換。全都濕啦……」

  伊莉妮奇娜扶著娜塔莉亞的脊背,抽出墊子,又費勁兒地鋪上一條新墊子。這時娜塔莉亞又嘟噥了一聲:「幫我……側過身子去!」說完立刻昏迷過去了。

  蔚藍色的黎明透進了窗子。杜妮亞什卡洗於淨了桶,到院子裡去擠牛奶。伊莉妮奇娜打開窗戶——涼爽的、夏天早晨的清風,吹進了充滿濃重的新鮮血腥味和煤油燈煙氣的內室。清風把櫻桃樹葉子上的露水珠吹灑到窗臺上;傳來清晨的鳥啼聲、牛叫聲和牧人僻僻啪啪、斷斷續續的鞭子聲。

  娜塔莉亞恢復了知覺,睜開了眼睛,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沒有血色的黃嘴唇,要求喝水。她已經不再問起孩于和母親,看來,她正處在彌留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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