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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


  伊莉妮奇娜關上窗戶,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亞完全變了樣子!一晝夜前,她還像棵繁花似錦的小蘋果樹,——美麗、健壯,可是現在她的兩頰,看起來比頓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還白,鼻子尖削,嘴唇失去了不久前的紅豔,變得薄薄的,仿佛都要遮不住牙床了。只有眼睛還像從前的娜塔莉亞那樣明亮,但是神情卻已經完全不同了。當娜塔莉亞偶爾由於某種說不出的需要,抬起發青的眼皮,巡視一下內室.在伊莉妮奇娜身蔔停留的那一瞬間,她的目光中閃過一種剛剛顯出的、陌生的、令人驚恐的神情……

  太陽出來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鎮上回來了。睡眼惺忪、被連夜不眠和沒完沒了地醫治傷寒病人及傷員累得疲憊不堪的醫生,伸著懶腰,從車上下來,從座上拿起一個小包,朝屋子裡走去。他在臺階上脫掉帆布雨衣,——彎著腰,胳膊伸到欄杆外面,把兩隻毛烘烘的手洗了半天,愁眉苦臉地打量著拿著水罐給往手上倒水的杜妮亞什卡,甚至還朝她擠了兩下眼兒然後走進內室,把所有的人都從屋子裡請出去,在娜塔莉亞身旁待了約十分鐘。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和伊莉妮奇娜坐在廚房裡。

  「喂,怎麼樣?」當他們從內室出來.老頭子就小聲地問。

  「很不好……」

  「是她自願這麼幹的?」

  「自己想出來的餿主意……」伊莉妮奇娜避免正面回答問題。

  「拿熱水來,快點兒!」醫生從門內探出亂蓬蓬的腦袋,命令道等待燒水的時候,醫生走到廚房裡來,對老頭子無言的詢問,絕望地揮了揮手。

  「活不到吃午飯。失血太多、毫無辦法!還沒有通知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嗎?」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沒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匆匆向門廊走去。達麗亞看見老頭子走到板棚裡的收割機後頭,腦袋趴到去年的幹牲口糞堆上,哽噎著大哭起來……

  醫生又待了半個鐘頭,坐在臺階上,在朝暉中打起盹兒來,然後,等到火壺燒開了,重又走進內室,給娜塔莉亞注射了一針樟腦劑,就走了出來並且要了牛奶。他艱難地控制著自己不打呵欠,喝了兩杯牛奶,然後說:「請你們立刻送我走吧。鎮上有很多病人和傷員在等著我呢,再說,我留在這裡已經毫無用處。我已經無能為力。非常願為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效勞,但是說老實話:我已經束手無策;我們當醫生的,能於的事情是微乎其微的——我們只能治療病人,還沒有學會使死人起死回生。府上的兒媳婦已經弄成了這個樣子,她再也活不了了……把她的子宮全給弄壞啦。看得出,老太婆是用鐵鉤于於的活。我們的愚昧無知,簡直到了極點!」

  潘苔萊·普羅阿菲耶維奇往車上放了些乾草,對達麗亞說:「你送大夫回去吧。別忘記,下到頓河邊兒的時候飲飲驟馬。」

  他給醫生錢,但是醫生堅決不收,責怪老頭子說:「你真不害羞,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虧你說得出,都是自己人,你還要給什麼錢。不,不,不許你拿著錢走近我!有什麼可感謝的?不值得一談!如果我把您的兒媳婦治好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早晨六點鐘左右,娜塔莉亞覺得自己大有好轉。她要求給她洗洗臉,還對著壯妮亞什卡擎著的鏡子梳了梳頭,眼睛裡閃著一種從未見過的神情打量著家人,吃力地笑著說。

  「好啦,現在我好起來啦!可真把我嚇壞了……我以為——非死不可啦……為什麼孩子們今天睡得這樣久呀?杜妮亞什卡,你去看看他們醒了沒有?」

  盧吉妮奇娜帶著格麗普卡來了。老太婆一看見女兒的樣子就哭了起來,但是娜塔莉亞卻激動得不停地說:「媽媽,您哭什麼呀?我的病還沒有那麼厲害……您又不是給我送葬來啦?行啦,您到底是哭什麼呀?」

  格麗普卡偷偷推了母親一下,盧吉妮奇娜明白過來,急忙擦掉眼淚,寬慰地說:「你說什麼呀,我的好姑娘,我是老胡塗啦,流起眼淚來了。一看見你,我的心就碎了……你的模樣變得太厲害啦……」

  娜塔莉亞一聽到米沙特卡的說話聲和波柳什卡的笑聲,臉頰上立即就泛起了一陣淡淡的紅暈。

  「叫他們到這兒來!快叫他們來!……」她央告說。「叫他們等會兒再穿衣裳吧!……」

  波柳什卡第一個走進來,在門口站住,用小拳頭擦著惺。訟的眼睛。

  「媽媽病啦……」娜塔莉亞笑著說。「到我這兒來,我的可憐的孩子!」

  波柳什卡驚異地打量著那些一本正經地坐在長凳上的大人們,——走到母親跟前,傷心地問:「為什麼你不叫醒我呀?他們為什麼都聚到這兒來啦?」

  「他們都是來看我的……我為什麼要把你叫醒呀?」

  「我可以給你端水,陪著你……」

  「好啦,你去洗洗臉,梳梳頭,禱告過上帝以後再到這兒來,陪我坐一會兒。」

  「你能起來吃早飯嗎?」

  「我不知道。大概是起不來啦。」

  「好,那我給你端到這兒來,好嗎,媽媽?」

  「真像爸爸,只有心地不像他,比他善良……」娜塔莉亞往後仰了仰腦袋,怕冷似地拉著腿上的被子,淡淡一笑說。

  過了一個鐘頭,娜塔莉亞的病情惡化。她動了動手指,把孩子們叫到跟前,擁抱了他們,給他們畫了十字,親了親他們,就請求母親把孩子們帶回家去。盧吉妮奇娜把孩子交給格麗普卡帶走,自己仍然守在女兒身邊。

  娜塔莉亞閉上眼睛,仿佛是在昏迷中說:「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啦……」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猛地從床上爬起來。「把米沙特卡叫回來!」

  滿面淚痕的格麗普卡把小男孩推進內室,她自己待在廚房裡,小聲啜泣。

  憂鬱的、眼裡透出麥列霍夫家族冷酷眼神的米沙特卡膽怯地走到床前。母親臉上發生的劇烈變化幾乎把她變成陌生人了。娜塔莉亞把兒子拉到自己跟前來,感到米沙特卡的小小的心臟,就像是只被捉住的麻雀似的,跳得非常地快。

  「把頭低下來,孩子!再低點兒!」娜塔莉亞央告說。

  她對著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地說了些什麼,然後把他推開,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緊閉上直哆嗦的嘴唇,強顏做出可憐、痛苦的微笑,問:「你不會忘記吧?會說嗎?」

  「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媽媽的食指,攥在滾熱的小拳頭裡,攥了一會兒,松了手。不知道為什麼他踮起腳尖,伸著兩手保持平衡,從母親的床邊走開……

  娜塔莉亞把他目送到門口,便默默地翻身朝牆躺著。

  中午,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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