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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九


  「你這是……從哪兒知道的?」

  「我昨天到阿克西妮亞家去啦。」

  「這個賤種,她就承認了嗎?」

  「是的。」

  伊莉妮奇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佈滿皺紋的臉上和嘴唇角上出現了嚴厲的皺紋。

  「該死的東西,也許她在瞎吹牛吧?」

  「不,媽媽,是真的,這用不著……」

  「你不好好地看住他……」老太婆小心翼翼地說。「對這種男人一點兒都不能馬虎。」

  「難道這能看得住嗎?我是相信他的良心的……難道我真能把他拴在我的裙帶上嗎?」娜塔莉亞苦笑著,接著又聲音低得剛剛能聽見地補充說:「他又不是米沙特卡,我可以把他攔住。頭髮已經斑白啦,仍然舊情不忘……」

  伊莉妮奇娜洗擦了勺子,涮洗了杯子,把餐具都收到袋於裡,直到這時候才問:「倒黴的事兒就這點兒嗎?」

  「媽媽,您這是怎麼啦……這點兒就已經足夠使你覺得沒什麼活頭啦!」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還有什麼好打算的呢?帶上孩子回到娘家去吧。我再也不能跟他一起兒過下去啦。讓他把她領到家裡來,跟她一起兒過吧……我受的苦已經夠可以的啦。」

  「年輕的時候我也這樣想過,」伊莉妮奇娜歎了口氣說。「我的男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跟他受的那些苦,說也說不完。不過離開自己的結髮丈夫也不是件容易事兒,而且也沒有用處。好好想想——你自個兒就會明白。叫孩子們離開父親,這怎麼行呢?不行,你這些話很不在理。不要去想它啦,不許你去胡思亂想!」

  「不,媽媽,我不能再跟他過下去啦,您別再多費口舌啦。」

  「我怎麼能不費口舌呢?」伊莉妮奇娜生氣地說。「難道你不是我的親人嗎,啊?難道我不疼愛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嗎?你怎麼能對我這個做母親的老太婆這樣說話呢?告訴你:丟掉這些念頭——就是這樣。虧你想得出:『離開這個家!』你上哪兒去?你娘家誰還要你呀?父親去世啦,房子燒掉啦,母親勉勉強強地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你也想鑽到那兒去,還要把我的孫子孫女也帶去?不,親愛的,這辦不到!等葛利什卡回來,那時候咱們再看看該怎麼對付他,現在你別對我說這種話,我不許你說,我也不要聽!」

  娜塔莉亞心裡積壓了很久的全部苦惱,突然爆發了,她哭起來。呻吟著扯下頭上的頭巾,臉趴到幹結的硬土地上,胸膛緊貼在地上,大哭不止,但是沒有眼淚。

  伊莉妮奇娜——這位聰明而又勇敢的老太婆——動也沒有動一下。她仔細地把裝著剩下的酸奶的罐子仍舊裹到上衣裡,放到陰涼的地方,然後倒了一杯水,走過來,坐到娜塔莉亞身旁。她知道,這種痛苦用什麼話勸解也沒有用,她知道,大哭一場,要比直瞪著眼和緊閉著嘴要好得多。伊莉妮奇娜等娜塔莉亞哭夠了,然後把幹活磨得粗糙的手放在兒媳婦的頭上,瞅著她那一頭光亮的黑髮,厲聲說:「好啦!夠啦,你也不能把眼淚全哭光呀,留著點兒下回哭吧。哪,喝點兒水吧。」

  娜塔莉亞心清平靜了。只是肩膀還偶爾抖動一下,身子還一陣陣輕微地顫抖。她突然跳起來,推開正遞水給她的伊莉妮奇娜,臉轉向東方,像禱告一樣把兩隻淚濕的手巴掌合在一起,哭泣著,快口地喊道:「主啊,他把我折磨死啦!我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啦!主啊,請你懲罰他這個該死的東西吧!把他打死在戰場上吧!不要讓他再活下去啦,別讓他再折磨我啦!

  一團團烏雲從東方湧上來。雷聲隆隆。刺眼的白亮閃電曲曲折折地穿透圓形的雲端,滑過天空。風吹得作響的青草向西倒去,從大道上吹來刺鼻的塵埃,被沉重的、長滿於粒的花盤壓歪的向日葵幾乎彎到地上。

  風吹弄著娜塔莉亞結成絡的頭髮,吹幹了她滿臉的淚痕,吹得平日裡穿的、肥大的灰裙子在腿邊亂纏。

  伊莉妮奇娜面帶迷信的恐怖神情瞅了瞅兒媳婦。在這黑雲遮去半邊天,大雨將至的田野上,兒媳婦一下于變得那麼陌生、可怕。

  大雨說話就到。暴風雨前的寂靜非常短暫。一隻蒼鷹驚慌地叫著,斜飛下來,金花鼠在穴邊叫了最後的一聲,狂風卷起細沙,打在伊莉妮奇娜的臉上,咆哮著掠過草原。老太婆艱難地站起來。臉像死人一樣煞白,她透過襲來的暴風雨的轟鳴聲,嘶啞地叫喊:「你清醒清醒吧!上帝保佑!你這是在詛咒誰死哪?!」

  「主啊,懲治他吧!主啊,懲罰他吧!」娜塔莉亞呼喊著,瘋狂的眼睛凝視著旋風卷起的滾滾烏雲,電光閃閃,照得雲堆莊嚴、陰森,令人生畏。

  一聲霹雷,震撼了草原。伊莉妮奇娜慌恐萬分,急忙畫了一個十字,顫顫巍巍地走到娜塔莉亞跟前,抓住她的肩膀。

  「跪下!聽見嗎,娜塔什卡?!」

  娜塔莉亞恍惚地看了婆婆一眼,順從地跪了下去。

  「請求上帝饒恕你!」伊莉妮奇娜氣勢洶洶地命令說。「請求上帝,不要接受你的祈禱。你這是在詛咒誰死呀?詛咒自己孩子的親爹,啊!真是大罪過……快畫十字吧!快磕頭。快說:『主啊,饒恕我這個罪大惡極的人吧。」

  娜塔莉亞畫了個十字,慘白的嘴唇嘟噥了些什麼,然後咬緊牙關,笨拙地側身倒下去。

  暴風雨洗過的草原清翠欲滴。一道鮮豔的彩虹,從遠處的水塘,一直橫架到頓河邊上。雷聲還在西天轟鳴。混濁的山水洶湧咆哮,瀉進荒溝一條條翻滾著泡沫的溪流順著山坡,順著瓜地,向低處的頓河流去,溪流夾帶著急雨打落的樹葉、田地裡的草根和折斷的黑麥穗,瓜地裡淤積了一片片油光閃亮的細沙,埋沒了西瓜和甜瓜的蔓莖;歡騰的水流沿著夏天的小路,沖刷著深深的車轍,奔流而去。遠處的溝汊裡,一堆被閃電擊中起火的於草已經燃燒殆盡。一股紫色的煙柱扶搖直上,幾乎觸到橫空的彩虹彎拱的頂點。

  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往山坡下的村子走去,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光腳板小心翼翼地踏著泥濘溜滑的道路。伊莉妮奇娜一邊走,一邊說著:「你們年輕人的火氣可都太大啦,真的!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大發脾氣。叫你過過我年輕時候過的那種日子就好啦。看你怎麼辦?葛利什卡還從來沒有動過你一手指頭,可是就這樣你還不滿意,你還要幹什麼?又是想扔下他走掉,又是暈倒,你說說,什麼事兒你沒有於過,你把上帝都扯到你們那些醜事裡去……唉,我的小心肝,你說說,這樣好嗎?而我那個瘸寶貝兒,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經常無緣無故地把我打得死去活來!但是我沒有幹過一點兒對不起他的事情。他自個兒在外面胡鬧,闖了禍,卻拿我出氣。有時候,天亮他才滾回家,我就大哭一場責備他,可是他哪,拳打腳踢……打得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一個月都變不過來,可是怎麼樣呢?我也活過來啦,孩子也養大啦,而且從來也沒有想從家裡逃出去。我並不袒護葛利什卡,不過我要說的是跟這樣的男人還是可以過下去的如果不是那條毒蛇——他准是村子裡頭一名好哥薩克。是她把他迷上啦,沒錯兒。」

  娜塔莉亞想著自己的心事,默默地走了半天,然後說:「媽媽,我不想再多談這件事啦。等葛利高裡回來,再看該怎麼辦吧……也許,我自個兒走,也許,他把我趕走,不過現在我決不離開你們家就是啦。」

  「早就該這麼說啦!」伊莉妮奇娜高興地說。「上帝保佑,一切都會稱心如意的。他沒有趕你走的道理,你也不必這麼想!他是既愛你,又愛孩於,他怎麼會於出這樣的事兒呢?絕對不會!他不會扔掉你去要阿克西妮亞的,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好啦,都是自己人,什麼事情不會發生呢?只要他能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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