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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等等,歇一會兒吧,會找到的。你想嗑葵花子兒嗎?」

  娜塔莉亞走到她近前,坐了下來。說起娘兒們的家常話來。

  「沒有聽到當兵人的什麼消息嗎?」娜塔莉亞很有興趣地問。

  「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就像石沉大海一樣,這個反對基督的人!你們那口子是不是捎回什麼信兒來啦?」

  「沒有。葛利沙答應要寫信回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信來。只聽人們說,咱們的隊伍好像已經開過梅德維季河口鎮去啦,別的,什麼上沒有聽到。」娜塔莉亞把話題轉到不久前撤退到頓河對岸的事情上,開始小心翼翼地探詢,她們兩家當差的人在維申斯克是怎麼生活的,村裡還有什麼人跟他們在一塊兒。普羅霍爾那狡猾的老婆立刻就猜透了娜塔莉亞來看她的目的,所以回答得很鎮靜、冷淡。

  她已經從丈夫的嘴裡知道葛利高裡的全部事情,雖然舌頭有點兒癢癢,但是不敢說,她記著普羅霍爾的囑咐:「記住:你要是把這些話不管對誰說一句,我就把你的腦袋放在劈柴墩子上,把你的臭舌頭神出來,剁掉。如果這事兒傳到葛利高裡耳朵裡,他會不費吹灰之力,隨便就把我幹掉!可是我儘管對你已經煩得要死啦,而日子卻還沒有過夠,明白了嗎?好,不要多嘴,就像死人一樣!」

  「你的普羅霍爾在維申斯克沒有見到過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嗎!」娜塔莉亞已經按捺不住,單刀直入地問。

  「他怎麼會見到她呀!難道他們在那兒還顧得上這個嗎?說實在話,我什麼也不知道,米倫諾芙娜,請你別問我這個吧。從我家那個白毛鬼嘴裡別想聽到什麼正經話。他只會說——端來,拿去。」

  娜塔莉亞就這樣一無所獲地走了,心清更加懊喪、激動、但是她再也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了,這種心情促使她來到阿克西妮亞家。

  她們是鄰居,最近幾年,經常碰面,默默地互相點頭而過,有時候也交談幾句。她們見面互不問候,怒目相視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相互敵視的情緒已經有所緩和,所以娜塔莉亞到她家去的時候,心想阿克西妮亞是不會把她趕出來的,她不是來談別的什麼人的事,而是來談葛利高裡的事情。她的推測果然不錯。

  阿克西妮亞毫不掩飾自己的驚愕,把她請進內室,拉上窗簾,點上燈,問:「有什麼好消息嗎?」

  「我不會有什麼好消息告訴你的……」

  「那就快說壞的吧。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出什麼事兒啦?」

  在阿克西妮亞的問話中流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恐懼神情,使娜塔莉亞全明白了。一句話,阿克西妮亞的全部心事暴露無餘,顯示出她為什麼活著和她最擔心的是什麼。說實在的,聽了這句話以後,再也沒有必要去問阿克西妮亞跟葛利高裡的關係了,可是娜塔莉亞卻還不走;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說:「沒有,我男人還活著呢,而且很壯實,你別害怕。」

  「我根本沒害怕,你胡說些什麼呀?該為他的健康擔心的是你。我自己的事情已經夠我操心的啦。」阿克西妮亞說得很流暢,但是卻覺得一股熱血湧上了她的臉,便急忙走到桌邊,背朝著客人站在那裡,挑了半天本來就著得很好的油燈。

  「你聽到你家司捷潘的什麼消息了嗎?」

  「不久前托人帶好來啦。」

  「他的身體好啊?」

  「大概不錯吧。」阿克西妮亞聳了聳肩膀。

  這方面她也裝不出假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她的答話中明顯流露出來對丈夫命運的漠不關心,使娜塔莉亞不由自主地笑了。

  「看得出,你對他的死活並不十分關心……好啦,這是你的事情。我來的目的是:村子裡有謠言說,葛利高裡好像又追你啦,說他回家來的時候,你們總要幽會。這是真的嗎?」

  「你可真會找人詢問!」阿克西妮亞嘲笑說。「那我來問你,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你怕說實話嗎?」

  「不,我不怕。」

  「那就請你告訴我,叫我知道真實情況,免得再受折磨。為什麼要白白折磨我呢?」

  阿克西妮亞眯縫起眼睛,兩道黑眉毛挑動了一下。

  「反正我是不會可憐你的,」她厲聲說。「咱們倆是命該如此:我痛苦,你就舒服,你痛苦,我就舒服……咱們不能把他分成兩半呀?好啦,我老實地告訴你吧,叫你心裡早有個譜兒。這一切都是真的,村裡人說的沒有錯。我又把葛利高裡搶過來啦,而且從今以後,我要拼命抓住他,不讓他再飛了。好啦,你全知道啦,你打算怎麼辦呢?你是來砸我家的玻璃,還是拿刀子來宰我呢?」

  娜塔莉亞站起身肥柔軟的樹條挽成一個結,扔到爐子旁邊,露出一種反常的堅定神情回答說:「眼下我還不會幹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我要等葛利高裡回來,和他談一談,然後再看咱們倆應該怎麼辦。我有兩個孩子,我會為保護他們和自己採取行動的!」

  阿克西妮亞笑了:「這麼說,暫時我可以太太平平地過日子了?」

  娜塔莉亞沒有理睬這些嘲弄話,走到阿克西妮亞跟前,拉了拉她的衣袖說:「阿克西妮亞!你妨礙了我一輩子,但是現在我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央告你啦,記得嗎?那時候,我太年輕,太傻,我以為——求求她,她會可憐我,大發慈悲,會讓出葛利沙。現在我不會這樣做啦!有一點,我很清楚,那就是:你並不愛他,你只不過是跟他勾搭慣了。難道你曾經像我這樣愛過他嗎?當然沒有。你跟利斯特尼茨基鬼混,你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跟什麼人不可以鬼混呢?真正有所愛的人——是不會這樣鬼混的。」

  阿克西妮亞臉色煞白,伸手推開娜塔莉亞,從躺櫃上站起來。

  「他都沒有為這件事責怪過我,你倒來問罪啦?這跟你有什麼相於,啊?好啦!我是壞女人,你是好女人,又怎麼樣呢?」

  「就這樣啦。你別生氣。我立刻就走。謝謝你,把真情都告訴我。」

  「不值得謝,不用謝,不用我說,你也會知道。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兒出去關百葉窗。」阿克西妮亞在臺階上站住了,說:「我很高興,咱們能和和氣氣地分手,沒有爭吵,我的好街坊,不過我最後要告訴你一句話:你如果有力量的話,你就把他奪回去,如果辦不到,就請你不要責怪我。我是不會甘心情願地把他讓出來的。我的年紀也不小啦,雖然你罵我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過我可不是你們家的達什卡,我從來沒有像她那樣風流過……你還有孩子.可是我,」阿克西妮亞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變得越來越模糊、低沉,「我在世界上惟有他一個親人!第一個,也是最後的一個親人。這你知道嗎?咱們今後就別再談他啦。如果他能活著回來,——願聖母保佑他,——那就叫他自己選擇吧……」

  夜裡,娜塔莉亞不能人睡,第二天早晨,跟伊莉妮奇娜一起兒到瓜地裡去鋤草。幹著活兒,她覺得舒服些。這可以少想些事情,只是機械地往被太陽曬乾、裂成碎塊的沙土上刨著,有時候挺一下身子,休息一會兒,擦擦臉上的汗,喝口水。

  被風吹散的白雲在藍天上飄蕩、消失。太陽在蒸烤著滾燙的土地。雨雲從東天邊湧來。奔騰的烏雲遮住了太陽,娜塔莉亞不用抬頭看,脊背就能感覺到;霎時間,一陣涼意,灰色的雲影立即遮上了冒著熱氣的褐色土地、莖葉蔓延的西瓜秧、向日葵挺拔的莖杆。雲彩影子遮上了山坡上一片片的瓜地,遮上了被暑熱蒸曬得枯萎。倒伏的青草,遮上了山楂樹叢和耷拉著沾滿鳥糞的葉子的荊棘。鶴郭令人心煩的啼聲更響了,雲雀悅耳的歌聲聽得越來越清楚,甚至連吹得熱乎乎的青草籟籟作響的風仿佛也不那麼熱了,過了一會兒太陽又斜著,耀眼地穿透了向西大飄去的黑雲的白邊,從黑雲裡鑽出來,又把閃閃的金光瀉向大地。在遠方,頓河沿岸藍色的山脊上,還有伴隨著黑雲的雲影在馳騁,可是瓜地上已經是一片流滾黃色的、炎熱的中午時分,飄流的蜃氣抖動著,在地平線上翻滾,空氣中充滿了嗆人的泥土氣味和它養育出來的青草氣味。

  中午,娜塔莉亞走到荒溝裡的一日土井邊,汲來一罐冰涼的井水。她和伊莉妮奇娜喝足了水,洗了手,就坐在大太陽地裡吃起飯來;伊莉妮奇娜在一塊鋪開的圍裙上仔細地把麵包切開,從袋子裡掏出兩把勺子和一隻杯子,從蓋著的上衣下面拿出伯太陽曬熱的裝著酸牛奶的細頸瓦罐。

  娜塔莉亞勉強地吃著飯,婆婆問:「我早就看出來,你好像心事很重……是不是又跟葛利什卡吵嘴啦?」

  娜塔莉亞被風吹得乾裂的嘴唇可憐地哆噴起來。

  「媽媽,他又和阿克西妮亞勾搭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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