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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他們來到那群俘虜跟前。人群中的低語聲停止了。站在邊上的人都躲開這些騎馬的人,臉上帶著憂鬱、恐懼和警惕、期待的神情打量著哥薩克們。有一個紅軍戰士認出葛利高裡是指揮官,就走到跟前來,用手扶著馬鐙說:「長官同志!請告訴您的哥薩克,就是把軍大衣還給我們也好啊。做做好事吧!夜裡太冷,您看我們簡直都跟光屁股差不多啦。」

  「夏天,你不會凍死的,放心吧,黃老鼠!」葉爾馬科夫嚴厲地說,用馬把紅軍士兵擠到一邊去,然後又轉身對葛利高裡說:「你放心好啦,我命令發給他們一些舊衣服。喂,躲開,躲開,勇士們!你們應該去捉自己褲子裡的蝨子,而不是來跟哥薩克打仗!」

  司令部裡正在審問一個被俘的連長。新任師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坐在鋪著舊漆布的桌子邊。他是個有些年紀,長著蒜頭鼻子的軍官,鬢角上濃密的頭髮已經斑白,像小孩子似的紮煞著大耳朵。他的對面,離桌子兩步遠,站著那位紅軍連長。與安德烈亞諾夫一同被派到師部來的參謀,蘇林中尉在記錄審訊口供。

  紅軍連長——身材高大、蓄著棕紅色的鬍子,灰白的頭髮剪得像刺猖——站在那裡,笨拙地在醬紫色地板上倒動著兩隻光腳,偶爾看看上校。哥薩克們給俘虜只留下了一件沒有漂白過的、黃色粗布士兵襯衣,褲子也被剝去了,給他換上一條縫著褪色的褲絛、補了很多難看的補釘的、已經破爛不堪的哥薩克軍褲。葛利高裡走到桌子跟前,看見俘虜正在難為情地不斷地悄悄提破褲子,竭力想掩蓋裸露的身體。

  「您說,您是被奧勒爾省軍事委員部動員出來的嗎?」上校問,從眼鏡框上方瞅了俘虜一眼,又垂下眼睛,眯縫起來,開始查閱和玩弄手裡的一紙什麼文件,——看上去像是證件。

  「是的。」

  「是去年秋天嗎?」

  「去年秋末。」

  「您說謊!」

  「我說的是實話。」

  「我有證據,您是說謊!

  俘虜默默地聳了聳肩膀,上校看了看葛利高裡,輕蔑地歪頭指了指被審訊的人說:「請您欣賞欣賞吧:從前沙皇軍隊裡的一名軍官,現在您看,卻成了布爾什維克啦。一落到咱們手裡,就胡編一氣,仿佛他參加紅軍只是出於偶然,仿佛他是被硬抓去的。胡謅八扯,天真得要命,簡直像個中學生,而且還以為別人會相信他的話呢,而自己竟沒有一點兒國民應有的勇氣,承認自己背叛祖國的事實……害怕啦,混帳東西!」

  那個俘虜很困難地活動著喉結說:「上校老爺,我看您倒是很有國民的勇氣,您都敢侮辱俘虜……」

  「我不跟混帳說話!」

  「可是我現在卻非說不可。」

  「小心點兒!您別惹惱我,我可以採取侮辱您的行動!」

  「處在您的地位,這易於反掌,主要是不必冒任何危險!」

  葛利高裡一聲不吭,坐到桌邊,帶著同情的微笑看著氣得臉色煞白、毫不畏懼地在頂嘴的俘虜。「他把這位上校刺疼啦!」葛利高裡很開心地想,有點幸災樂禍地瞥了一眼安德烈亞諾夫那由於神經質的抽搐而繃得緊緊的、肉嘟嘟的、通紅的腮幫子。

  葛利高裡從第一次見面,就很不喜歡這位參謀長。安德烈亞諾夫屬￿這樣的一類軍官,世界大戰時根本沒有上過火線,而是有心計地躲在後方,利用有勢力的同事和親朋關係,拼命去找沒有危險的職務。安德烈亞諾夫上校在內戰期間則巧妙地弄到一份後方保衛工作蹲在新切爾卡斯克,直到克拉斯諾夫將軍垮臺以後,才被迫來到前線。

  葛利高裡和安德烈亞諾夫在一所房子裡住了兩夜,葛利高裡從他的談話裡知道,他是個篤信上帝的人,一談到教堂盛大的祈禱儀式總是熱淚盈眶,妻子是位模範妻子,好得簡直不能再好啦,大家都尊稱她索菲婭·亞力山德羅芙娜,而且欽派司令官豐·格拉貝男爵曾經追求過她,但是很不成功;此外,上校還親切而又詳細地講過他已故父親的莊園多麼漂亮;他是怎樣晉升到上校的,一九一六年他曾經跟一些大官兒一起打獵;還說,他認為打惠斯特牌是最好的遊戲,用和蘭芹葉泡的白蘭地是最有益的飲料,而最肥的差事則是軍需官。

  安德烈亞諾夫一聽到近處的炮聲就哆嗦,不願意騎馬,說是肝臟有病。念念不忘加強師部的保衛工作,對於哥薩克表現出一種掩飾得很拙笨的敵視情緒,因為照他的說法,哥薩克在一九一七年都變成了叛徒,而且從那年起,他就毫無例外地憎恨一切「下級軍官」。「只有貴族能拯救俄羅斯!」上校這樣宣稱,並順便提到他是貴族出身,安德烈亞諾夫家族是頓河沿岸最古老和功勳卓著的貴族。

  毫無疑問,安德烈亞諾夫的主要缺點就是喜歡信口開河地胡說一通,這是那些喜歡像老頭子似的嘮叨,而且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蠢人到了老年後的通病,這些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習慣於輕率、放肆地評論一切事物。

  葛利高裡一生中曾經多次遇到過這號人物,而且對他們簡直是深惡痛絕。葛利高裡跟安德烈亞諾夫認識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回避和他見面,白天倒是很容易做到,但是一到部隊停下來宿營的時候——安德烈亞諾夫就到處找他,急忙問他:「我們一起過夜吧?」而且不等到回答,就開始說起來:「我的親愛的,您說哥薩克在步戰中是靠不住的,可是我從前給將軍大人當副官的時候……喂,外邊有人嗎,把我的皮箱和鋪蓋都拿到這兒來!」葛利高裡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聽他講,然後就不客氣地翻了個身,脊背對著這個嘮叨不休的傢伙,用軍大衣蒙上腦袋,心懷壓抑的憤怒想:「只要一得到調動職務的命令,我就拿件重重的傢伙朝他的腦袋上來一下;也許這樣,可以使他至少一個星期不說話!」「您睡了嗎,中尉?」安德烈亞諾夫問。「我睡啦,」葛利高裡悶聲回答說。「對不起,我還沒有說完哪!」於是又繼續講下去。葛利高裡迷迷糊糊地想:「他們是成心把這個嘮叨鬼塞給我的。一定是菲茨哈拉烏羅夫搞的鬼。唉,跟這樣的混蛋怎麼一起兒共事呢?」睡意朦朧中,還聽到上校像雨打鐵房頂般刺耳的男高音。

  正因為這樣,所以葛利高裡看到被俘的連長得心應手駁得他這位喜歡說話的參謀長無言以對,就幸災樂禍起來。

  安德烈亞諾夫沉默了一會兒,眯縫起眼睛;他那兩隻煽風耳的長耳垂漲得通紅,放在桌子上的那只食指上戴著大金戒指的白胖的手直哆嗦。

  「您聽著,雜種!」他激動得聲音沙啞地說。「我命令把您押到我這裡來,可不是為了跟您對罵,您別忘記這一點!您明白嗎?您是逃不掉的!」

  「我非常明白。」

  「這對您來說太好啦。歸根到底,您是自願參加紅軍,還是被硬抓去的,這與我毫不相干。這個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對誠實的錯誤理解,而拒不承認……」

  「顯然,我們對誠實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

  「這是因為您已經毫無這一品質可言,所以才會這樣!」

  「至於您,上校老爺,從您對我的態度來判斷,我非常懷疑,您什麼時候曾經有過這種品質!」

  「我看得出——您是想加速結局的到來,是嗎7」

  「難道說您以為拖下去對我有益嗎?請您不要嚇唬我啦月D;將是徒勞的!」

  安德烈亞諾夫用兩隻顫抖的手打開香煙盒,點上一支煙,貪婪地連吸了兩日,又對俘虜說:「那麼說,您是拒絕回答問題的了?」

  「我的經歷已經說過了。」

  「見您的鬼去吧!您那卑鄙的個人經歷我是最不感興趣的,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從謝布裡亞科沃站開到你們那兒去的是什麼部隊!」

  「我已經回答過您:我不知道。」

  「您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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