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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您想把這個人怎樣,爸爸?您想把錢要過去嗎?」

  「我倒並不想全要過來,不過你說說看,彼得羅是不是我們的兒子?我和老太婆也該有一份兒吧?」

  公公的要求顯然不是那麼理直氣壯,達麗亞站在理兒上。她鎮定地嘲笑說:「我一點兒也不給,連一個盧布也不給!這兒沒有您的份兒,要有您的份兒,那就會發給您啦。您怎麼會想到這筆錢裡有您的份兒呢?這是沒什麼說的,請您別妄想分我的錢吧,您分不到!」

  於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作了最後的掙扎:「你住在家裡,吃我們的麵包,這就是說——咱們的一切東西都是大傢伙的。如果每個人都要攢自個兒的,那還有什麼家規呀?我絕不准許這樣做!」他說。

  但是達麗亞把這個企圖霸佔屬￿她的金錢的詭計也給揭穿了。她毫不害羞地笑著聲明說:「爸爸,我跟您又不是結髮夫妻,今天我住在您這兒,明天我就會改嫁,看您上哪兒去找我吧!至於說到吃您家的飯,我是用不著付錢的。我給你們家幹了十年活兒,脊背都累得直不起來啦!」

  「你是給自個兒子的,騷母狗!」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氣憤地叫喊道。他還叫喊了些什麼,但是達麗亞連聽也不屑聽,當著他的面,一轉身,裙襟一甩,回自己房裡去了。「我可不是那種怕嚇唬的女人!」她嘲諷地笑著嘟噥說。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達麗亞的確不是這樣的女人,見老頭子一發脾氣,就會讓步。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收拾好,準備會草地,動身前他跟伊莉妮奇娜簡單地談了幾句。

  「你要多留心點兒達麗亞……」他請求說。

  「留心什麼呢?」伊莉妮奇娜驚訝地問。

  「也許她要從家裡逃跑,會把咱家的東西都卷走。依我看,她這麼囂張不是沒有原因的……大概,已經找好了對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她就要改嫁啦。」

  「大概是這樣,」伊莉妮奇娜長歎一聲,同意說。「她就像當長工的霍霍爾一樣,見了什麼都不高興,什麼都不稱她的心……她現在已經是塊切下來的麵包啦,既然已經切下來了,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氣,也不可能再連到一塊兒啦。」

  「咱們也沒有連她的必要!你聽我說,老胡塗,如果她談到改嫁的事兒,你可不要阻攔她。叫她滾蛋吧。我已經討厭跟她囉嗦啦。」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爬上大車;他一面趕著牛走,接著把話說完:「她偷懶,見活兒就躲,就像狗躲蒼蠅一樣,可是還總想吃香的喝辣的,到遊戲場上去瞎混。彼得羅去世後,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咱們家裡再也不能留這樣的娘兒們啦。這不是女人,簡直是害人精!」

  老頭子和老太婆的推測完全錯了。達麗亞從未有過改嫁的念頭。她並不是想改嫁,她心裡想的是另外的事兒……

  這一天,達麗亞整天都很隨和、歡天喜地的。就連為這筆錢發生的爭吵也沒影響她的情緒。她對著鏡子照了半天,不斷地打量著那枚獎章,換了五次衣服,試著哪件衣服更適合那條織著條紋的喬治十宇章帶子,還開玩笑說:「我現在真想再得幾枚十字章!」後來她把伊莉妮奇娜叫到內室,往她袖口裡塞了兩張二十盧布的鈔票,用兩隻滾燙的手把伊莉妮奇娜的一隻疙疙瘩瘩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低聲說:「這個——用來祭奠祭奠彼佳吧……好媽媽,請您操辦桌追悼亡魂的酒席吧,煮些密粥……」她哭起來……但是過了一會兒,眼裡還閃著淚花,跟米沙特卡玩起來啦,給他蒙上自己過節才用的絲巾,就像根本沒有哭過、沒嘗過眼淚的鹹味似的笑個沒有完。

  杜妮亞什卡從草地回來以後,達麗亞就完全高興起來了。她告訴杜妮亞什卡她是怎樣領到獎章的,玩笑地表演,將軍如何莊嚴地說話,英國人怎樣像木偶呆立在那裡直盯著她,然後,狡獪地、搞什麼陰謀似地向娜塔莉亞擠了擠眼,臉上裝出非常嚴肅的樣子,對杜妮亞什卡說,她,達麗亞,一個得過喬治十字章的軍官遺孀,馬上也要得到軍官頭銜,而且將要委派她去指揮一連的哥薩克老頭子。

  娜塔莉亞正在給孩子們補襯衣,忍著笑聽達麗亞講述,但是被弄得昏頭昏腦的杜妮亞什卡像禱告一樣,兩手合掌,央告說:「達柳什卡!親愛的!看在基督的面上,別胡說啦!不然,我怎麼也分不清,究竟你哪些話是說謊,哪些話是真的了。你正正經經地說吧。」

  「你不信?唉,你這個姑娘也真胡塗得夠可以啦!我對你說的全是真話。軍官都上前線啦,那麼誰來教練老頭子們下操和學習其他那些軍事科目啊?所以就把他們交給我來指揮,我對付得了這些老鬼的!你們看,我要這樣來指揮他們!」達麗亞為了不叫婆婆看見,把通往廚房的門關上,麻利地把裙子往兩腿中間一塞,從後面用一隻手扯住,閃著白亮的光腿肚子,在屋子裡開步走了一圈,然後在杜妮亞什卡身邊站住,用低音命令說:「老頭子們,立正!鬍子往上抬一抬!向後轉,開步走!」

  杜妮亞什卡把臉藏在手掌裡,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娜塔莉亞也笑著說:「哎呀,行啦!不要樂極生悲!」

  「樂極生悲!你們見過什麼樂事兒嗎?我要是再不逗你們樂樂,你們悲愁得要發黴長毛啦!」

  但是達麗亞這陣高興也跟發作時一樣,突然就收場了。半個鐘頭以後,她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小廂房,生氣地把那倒黴的獎章從胸前扯下來,扔到箱子裡;用手掌托著腮幫子,在小窗戶前坐了半天,夜裡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直到雞叫第一遍才回來。

  事情過後,有四天工夫她在草地上幹活兒都很賣力。

  割草的活兒子得很不痛快。人手不夠。一天的工夫還割不了兩俄畝。草堆被雨淋濕了,又添了麻煩:要把草堆挑開晾曬。還沒來得及把曬乾的草收攏成垛,就又下起了傾盆大雨,而且像秋雨那樣連綿。煩人,從黃昏一直下到天亮。然後雨過天晴,刮起了東風,草原上又響起了割草機的轟鳴聲,從發黑的草堆上散發出又苦又甜的黴味,草原上籠罩著一片蒸氣,透過淺藍色的霧氣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古壘的輪廓、藍色的溝壑和遠處水塘邊上的綠柳樹梢。

  第四天,達麗亞準備從草原上直接到鎮上去。她在停車的地方,大家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說出了她的決定。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很不滿意,嘲笑地問:「你幹嗎要這樣急啊?就不能等到星期日再去嗎?」

  「當然是有事要辦,等不得啦。」

  「難道一天也不能等了嗎!」

  達麗亞傲慢地回答說:「等不了!」

  「那好吧,你既然這樣急著要去,連一刻兒也等不了啦,那就請吧。不過你到底有什麼急事呀?可以問問嗎?」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達麗亞跟往常一樣,出口成章,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噎了回去,他氣哼哼地啐了一口,不再追問了。

  第二天,達麗亞從鎮上回來的時候,順路先回到村子裡。家裡只有伊莉妮奇娜和孩子們。米沙特卡跑到大媽跟前來,但是她冷冷地把他推開,問婆婆:「娜塔莉亞在哪兒,媽媽?」

  「她在菜園子裡鋤土豆呢。你找她幹什麼?是不是老頭子讓你叫她來啦?他簡直是瘋啦!你就這樣對他說!」

  「沒有人讓我來叫她,是我想告訴她點兒事。」

  「你是走著回來的嗎?」

  「走著回來的。」

  「咱家的草快割完了嗎!」

  「大概明天就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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