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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〇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啦!」西多林急忙允許說。

  達麗亞笨拙地把錢塞到上衣裡,向人群裡走去。所有的被演說和儀式弄得厭倦不堪的軍官們都注意地看著她那輕盈、飄忽的步子。

  去世的馬丁·沙米利的妻子搖搖晃晃地向西多林面前走去。在往她那穿著舊上衣的胸前別獎章的時候,沙米利的寡妻突然號陶大哭起來,哭得淒切,悲痛。婦道人家令人心酸的哭聲使軍官們的臉上快活的神情,立即變得嚴肅起來,流露出尷尬的同情神色。

  「你的丈夫也犧牲了嗎?」西多林皺起眉頭問。

  掩面哭泣的女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的孩子一大車都裝不下!」有一個哥薩克低聲說。

  西多林扭過臉去對英國人大聲說道:「我們獎勵那些在跟布爾什維克進行戰鬥中表現得特別英勇的婦女,她們之中,大多數人的丈夫是在反對布爾什維克起義之初犧牲的,這些寡婦為了給丈夫報仇,消滅了一大隊本地共產黨員。我獎勵的第一名婦女——軍官的夫人——親手殺死了一個以殘忍聞名的共產黨政委。」

  翻譯官用流暢的英語譯出。上校聽完後低下了頭,說道:「我讚賞這些婦女的英勇行為。將軍,請您告訴我,她們是和男人一樣參加戰鬥的嗎?」

  「是的,」西多林簡短地回答說,急忙招手,請第三位寡婦走上前來。

  授獎以後,貴賓們很快就回鎮上去了。校場上的人開始匆忙走散,趕去割草。過了幾分鐘,待到汽車隨著犬吠聲消逝之後,教堂圍牆旁邊就只剩下三個老頭子了。

  「奇怪的年月來到啦!」一個老頭子說,大大地攤了一下手歎道。「從前打仗的時候,要立下大功,要英勇出眾才獎給喬治十字章或者獎章,得獎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呀?那都是些最勇敢的人,最不怕死的人!豁出命換十字章的人也並不是那麼多。所以俗語說:『或者是戴著十字章榮歸故里,或者是戰死沙場。』如今倒好,給老娘兒們也掛上獎章啦……要是真立下什麼功勞也行,可是這算……哥薩克把俘虜趕到村子裡來,她們用木棒子打手無寸鐵的俘虜。這算是什麼英雄啊?你就是宰了我,也想不通!」

  另外一個老眼昏花、軟弱無力的老頭子,叉開腿,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裡掏出卷著的布煙荷包說:「他們,新切爾卡斯克的長官們,比我們看得清楚。大概他們那兒是這樣考慮的:為了使大家的情緒振作起來,為了叫大家更願意去打仗,應該也給老娘兒們吃點兒甜頭。所以又是獎章,又是五百盧布的鈔票,——哪個老娘兒們會不要這樣的榮譽呢?有的哥薩克不願意上前線,想躲過這場戰爭,那現在他在家裡還呆得住嗎?老婆沒白沒黑地在他耳邊嘟噥!就像布穀鳥一樣,不住嘴地咕咕叫!現在老娘兒們個個都在想:『也許他們會給我掛上一個獎章吧?」

  「你這可是胡說啦,菲道爾辛家!」第三個老頭子反駁說。「她們應該受到獎勵,現在獎勵啦,對嘛。許多婆娘們守了寡,給她們點兒錢,這對她們在家務上是莫大的幫助,至於獎章,那是為了勇敢才獎給她們的。麥列霍夫家的達什卡第一個出來懲罰了科特利亞羅夫,幹的好嘛!上帝會審判他們的,這不能怪老娘兒們:她有殺夫之仇,所以才……」

  在敲晚禱鐘以前,老頭子們一直在爭論和叫駡不休,待到鐘聲一響,三個人立刻站起來,摘下帽子,畫過十字,恭恭敬敬地往教堂院牆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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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麥列霍夫家變化大得令人吃驚!曾幾何時,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還覺得自己是個有無上權威的一家之主,家裡所有的人都無條件地服從他,日子過得有條不紊,全家人同甘共苦,多年來生活得那麼和諧,是一個非常和睦的家庭。可是從春天起,一切都變了。杜妮亞什卡頭一個跟家裡離心了。她並沒有公然地頂撞父親,但是對凡是她應該幹的活兒,幹得都那麼勉強,就像不是給自己家於,而是雇來的;一下於變得沉默寡言、神情疏遠;現在已經難得聽到杜妮亞什卡那種無憂無慮、爽朗的笑聲了。

  葛利高裡去前線以後,娜塔莉亞也跟兩位老人疏遠起來;她幾乎把全部時間都花在孩子們身上,只願意跟他們說話和周旋,而且好像暗自在為什麼事傷心煩惱,但是她一次也沒有把自己的心事對親人說過,她不向任何人訴苦,總是極力隱瞞著。

  至於達麗亞就更不用說啦:自從跟著民工運輸隊跑了一趟之後,達麗亞變得完全不是先前的樣子。她越來越經常地跟公公頂撞,根本不把伊莉妮奇娜放在眼裡,無緣無故地就會對家裡所有的人大發脾氣,藉口不舒服,逃避去割草,她的態度就像在麥列霍夫家已經住過頭兒了。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眼看著這個家在散夥,只剩下他和老太婆兩個人了。親屬關係突然迅速地破裂,失去相互之間的溫情,言談話語中,越來越多地流露出憤怒和疏遠的情緒……大家在一張桌上坐下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是一個團結和睦的家庭,卻像是一些偶然聚在一起的過客。

  戰爭是造成所有這一切的原因,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對此是清楚的。杜妮亞之所以恨父母,是因為他們打破了她有朝一日嫁給米哈伊爾·科舍沃伊的希望,——這是她那處女癡情的心熱戀著的人;娜塔莉亞以她那固有的深沉的性格,默默地忍受著葛利高裡重又背棄她,投到阿克西妮亞的懷抱所引起的痛苦。而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雖然看到了這一切,但是卻無力去恢復家中昔日的規矩。的確,在發生了那樣的一些事情之後,他怎麼還能答應自己的女兒去跟一個狂熱的布爾什維克結婚呢,而且就算他同意,也於事無補呀,這個混蛋女婿還不知道在前線什麼地方混哪,而且是在紅軍部隊裡。至於葛利高裡的事也是這樣:如果葛利高裡沒有當軍官,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就可以好好收拾他一下。收拾得他從此以後連斜眼看看阿司培霍夫家的院子都不敢。但是戰爭把一切都搞亂了,使老頭子再也不能按照自己想法來過日子和治家了。戰爭使他破產,使他失去了往日那種幹活的熱情,奪去了他的大兒子,給家庭帶來了不睦和混亂。戰爭踐踏了他的生活,就像暴風雨從田地裡的麥苗上掠過似的,但是麥苗暴風雨過後還會再立起來,在陽光照耀下還能茁壯成長,他這個老頭子卻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對一切已經置之度外,——聽天由命吧!

  達麗亞從西多林將軍手裡接到獎品以後,高興了一陣子。那一天,她精神百倍,興高采烈地從校場回到家,眨動著眼睛,把獎章拿給娜塔莉亞看。

  「為什麼要獎給你?」娜塔莉亞驚訝地問。

  「為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親家,願這個狗崽子在天之靈安息!還有這個——是為了彼加……」她一面吹噓,一面打開一包沙沙響的頓河政府發行的鈔票。

  達麗亞就是沒有到草地去。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想叫她去送飯,但是她斷然拒絕了。

  「您別纏我了,爸爸,我一路上已經夠累的啦!」

  老頭子皺起眉頭。這時候達麗亞為了緩和一下粗鹵的拒絕造成的尷尬氣氛,半開玩笑地說:「在這樣的日子您逼著我去草地複是罪過啊。今天是我的節日啊!」

  「那我自個兒去送吧,」老頭子同意說。「可是,那筆錢怎麼安排呢?」

  「什麼——錢呀?」達麗亞驚異地揚起眉毛澗道。

  「我是問你把那筆錢往哪兒放呀?」

  「這就是我自己的事兒了。我願意往哪兒放,就往哪兒放!『」

  「這算是怎麼說的呢?這些錢是為了彼得羅才發給你的呀!」

  「錢,他們發給我的,您就不必操心啦。」

  『可你,是不是這個家裡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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