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二八


  「我現在就給你剃剃頭,好嗎?」葛利高裡突然建議說。

  「你這是怎麼啦!」她吃驚地說。「那樣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啦?」

  「應該剃一剃,要不頭髮就長不出來了。」

  「媽媽已經答應用剪子給我剪剪,」娜塔莉亞窘急地笑著說,趕緊把一塊雪白的漂白頭巾蒙在腦袋上。

  她坐在他的身旁,她是他的妻子和米沙特卡、波柳什卡的母親。她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臉洗得乾乾淨淨。她急忙蒙上頭巾,是不想讓他看到她病後脫了頭髮的醜樣子,她的頭略微往一邊歪著坐在那裡,顯得那麼可憐、難看,然而卻依然容光煥發,具有一種純潔的內在美。她總是穿高領衣服,為了不叫他看見她自殺時脖子上留下的傷痕。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一陣猛烈的恩愛激情漲滿了葛利高裡的心。他很想對她說幾句溫柔、親密的話,但是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於是默默地把她摟到懷裡,親了親她那扁平白淨的額角和憂鬱的眼睛。

  不,他從來沒有這樣親熱過她。阿克西妮亞使她的一生失去了光彩。丈夫的激情弄得她神魂顛倒,渾身像火燒似的,她抓住他的一隻手,放到自己的嘴唇上。

  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西沉的太陽的紫色餘暉灑進內室。孩子們在臺階上喧吵。可以聽到,達麗亞把烤熱的瓦罐從爐膛裡拖出來,不滿意地對婆婆說:「您大概沒有天天擠牛奶吧。不知道為什麼那頭老牛的奶出得少啦……」

  牛群牧放歸來,嘩嘩地叫個不停,孩子們用馬尾編的鞭子抽得啪啪亂響。村裡公用的種牛暗啞、斷續地叫著。它那緞子似的前胸垂肉和扁平的脊背被牛虹咬得血跡斑斑。種牛惡狠狠地搖晃著腦袋;走著走著,兩隻間距寬寬的犄角觸到阿司塔霍夫家的籬笆上,把籬笆撞倒,又往前走去。娜塔莉亞往窗外看了看,說:「公牛也撤到頓河對岸去啦,媽媽說:村子裡的槍聲一響,它就沖出河邊的牛棚,袱水過河去,一直藏在河灣裡。」

  葛利高裡陷於默默的沉思。為什麼娜塔莉亞的眼睛這樣憂鬱?而且眼睛裡還有某種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東西,時隱時顯。甚至在幸福的時刻,她也這樣憂鬱,這簡直是不可理解的……也許她已經聽說他在維申斯克與阿克西妮亞相會的事情了吧?他終於問:「為什麼今天你的臉色這樣陰沉?你心裡有什麼傷心的事兒吧,娜塔莎?告訴我,行嗎?」

  他以為娜塔莉亞會哭鼻子抹淚責備他……但是娜塔莉亞卻驚訝地回答說:「沒有,什麼也沒有,你是這樣覺得,我什麼也沒……真的,我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好。一低頭或者拿點兒什麼東西的時候頭就有點兒暈--眼睛就發黑。」

  葛利高裡目光緊逼地看了看她,又問:「我不在家,你沒有什麼事情嗎?……沒有人動你嗎?」

  「沒有,瞧你說的!我一直躺在床上生病。」她直盯著葛利高裡,甚至還微微一笑。沉默了一會兒,她問:「明天一早你就動身?」

  「天一亮就動身。」

  「多住一天不行嗎?」娜塔莉亞沒有把握地、懷著微弱的希望請求說。

  但是葛利高裡否定地搖了搖頭,於是娜塔莉亞歎了一口氣,說:「你現在……得戴肩章了吧?」

  「得戴啦。」

  「好,那就脫下襯衣來,我趁天還亮給你縫上。」

  葛利高裡咳嗽了一聲,脫下了軍便服。衣服上的汗還沒有幹。背上和肩上被武裝帶磨得發亮的地方,還有些黑乎乎的濕印子。娜塔利亞從箱子裡找出一副被太陽曬得褪色的保護色肩章問:「是這個嗎?」

  「是這個。你還收著哪?」

  「我們把箱子埋起來啦,」娜塔莉亞一面往針眼裡穿線,一面含糊不清地說,偷偷把落滿塵土的軍便服湊到臉上,貪婪吸了一口鹹絲絲的親人的汗氣味兒……

  「你這是幹什麼呀?」葛利高裡不解地問。

  「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兒……」娜塔莉亞眼睛閃耀著,低下頭去,想要掩飾突然湧到臉頰上的紅暈,開始迅速地縫起來。

  葛利高裡穿上軍便服,皺起眉頭,聳了聳肩膀。

  「你戴著肩章神氣多啦!」娜塔莉亞喜不自勝地望著丈夫,說。

  但是他斜著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左肩,歎了日氣,說:「最好能一輩於不看到它們。你是什麼也不懂呀!」

  他們又在內室裡的箱於上拉著手,無言地默默坐了很久,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

  後來,當天色黑了下來,廂房的紫色陰影灑滿已經返涼的地面,他們走到廚房裡去吃晚飯,黑夜降臨。直到黎明前,天上繁星點點,櫻桃園裡的夜鶯一直唱到東方發白的時候、葛利高裡醒來,閉著眼睛躺了很久,傾聽著夜鶯婉轉、甜蜜的歌唱,然後竭力不驚醒娜塔莉亞,輕輕地起床穿好衣服,走到院子裡。

  潘苔菜·普羅珂菲耶維奇喂著戰馬,大獻殷勤地建議說:「出發以前我去給它洗個澡好嗎!」

  「不用啦,」在清晨的潮冷中瑟縮的葛利高裡回答說。

  「睡得很好嗎!」老頭子問。

  「睡得好極啦!就是夜鶯把我吵醒啦。倒黴透啦,它們整整吵了一夜!」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把馬料袋子從馬頭上摘下來,笑著說:「小夥子,它們就知道唱啊,唱啊。有時候真羡慕這些神鳥……什麼打仗呀,什麼傾家蕩產呀,它全不用管……」

  普羅霍爾騎馬來到大門口。他臉刮得光光的,像往常一樣高高興興,愛說愛笑。他把馬韁繩拴在柱子上,走到葛利高裡跟前來。帆布襯衣燙得平平整整,肩膀上戴著新燦燦的肩章。

  「你也戴上肩章啦,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他朝葛利高裡走過來的時候,大聲說,「該死的東西,在箱子裡閑得夠久啦!如今咱們戴吧!戴到死也戴不壞的!我對老婆說:『傻娘兒們,你別把它縫死。稍稍連上一點兒,風吹不掉就行啦!』不然,咱們的事兒可是兩說著哪,啊?一旦被俘,人家立刻就會從肩章士認出來,雖然我不是軍官,然而究竟也是個上士啊。他們會說:『該死的東西,你既然會往上爬--自然也知道怎麼把腦袋伸進絞索裡!」你看,我的肩章是怎麼縫的了嗎?滑稽透啦!」

  普羅霍爾的肩章的確沒有縫死,只略微連著一點兒。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哈哈大笑起來。灰白的大鬍子裡閃爍著一個也沒有掉的、白亮的牙齒。

  「這真是個好樣的戰士!那就是說,一看苗頭不對,--立刻就把肩章扔掉,是嗎?」

  「那麼,你以為--怎麼樣呢?」普羅霍爾苦笑一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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