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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葛利高裡笑著對父親說:「爸爸,你看,我找的這個傳令兵怎麼樣?跟他一起,遇上什麼倒黴的事兒--都能逢凶化吉!」

  「不過俗話可是這麼說的,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你今天死。我可要明天才死哩,」普羅霍爾辯解說,一下就把肩章撕下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口袋裡。「咱們們到了前線再縫上也不晚哪。」

  葛利高裡匆匆吃過早飯,就跟家人道別。

  「聖母保佑你!」伊莉妮奇娜親著兒子,慌亂地嘮叨起來。「要知道我們只剩下你這麼一個兒子啦……」

  「好啦,送得越遠--流的眼淚就越多。再見吧!」葛利高裡聲音哆嗦地勸慰說,走到馬跟前。

  娜塔莉亞把婆婆的黑頭巾蒙在頭上,走到大門外邊。孩子們拉著她的裙襟。波柳什卡怎麼哄也不行,抽抽搭搭地哭個不止,央求母親說:「別放他走!別放他走,好媽媽!打仗的時候會打死他的!好爸爸,你別蔔那兒去吧!」

  米沙特卡的嘴唇直哆嗦,但是卻沒有哭。他勇敢地控制住自己,還生氣地斥責妹妹:「別胡說八道,傻瓜!那兒絕不會把所有的人都打死的!」

  他牢牢記住了祖父的話,哥薩克從來不哭,哥薩克要是哭--那就是最大的恥辱。但是等父親上了馬,把他抱到鞍子上,親他的時候,--他驚訝地看到,爸爸的睫毛都濕了。這時候米沙特卡也經受不住考驗:他的眼淚像雹子似的湧了出來!他把臉藏在父親的勒著皮帶的胸前,叫嚷著:「叫爺爺去打仗吧!我們要他有什麼用處呀!……我不願意你去!……」

  葛利高裡小心翼翼地把兒子放到地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默默地策馬離去。

  已經有多少次了,戰馬的蹄子濺起自己家臺階前的泥土,猛然轉過身子,馱著他順著大道,順著沒有道路的草原,奔赴前線,那裡可怕的死神在等待哥薩克那裡正像哥薩克悲歌中唱的那樣:「每時,每刻都是恐怖和悲傷,」--可是葛利高裡從來還沒有像今天,在這個美妙的早晨,懷著如此沉重的心情告別村莊。

  他滿懷著令人心煩的模糊預感、惶惶不安和苦悶的心登程了,他把馬韁繩扔在鞍頭上,頭也不回,一直到爬上山崗。在十字路日,塵土飛揚的大道往風車矗立的地方彎去的時候,他才回頭看了一眼。只有娜塔莉亞一個人還站在大門口,早晨清新的微風吹弄著她手裡那條像喪巾一樣的黑頭巾。

  被風吹得上下翻滾的白雲在高高的藍天上飄啊,飄啊。天邊山嶺起伏的地平線上,蜃氣朦朧。馬緩步而行。普羅霍爾在馬上搖搖晃晃地打盹兒。葛利高裡咬緊牙關,不時回頭張望。起初還能看見碧綠的柳樹梢、一帶奇妙的銀光閃閃、婉蜒曲折的頓河流水和緩緩旋轉的風車翅膀。然後大道向南方伸去。河邊的草地、頓河、風車……都隱蔽到被踐踏過的莊稼地後面去了。葛利高裡吹著口哨,眼睛死盯著佈滿珍珠般的輕汗的金紅色馬脖子,已經不再回頭去看了……「叫這該死的戰爭見鬼去吧!在奇爾河沿岸打,打到頓河流域,後來又在霍皮奧爾河、梅德維季河和布祖盧克河沿岸廝殺。折騰來,折騰去,其實敵人的子彈在哪兒把我,葛利高裡打翻在地,不都是一樣嗎?」他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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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戰鬥正在梅德維季河口鎮的要衝處進行。葛利高裡從夏天的小路一走上黑特曼大道,就聽到了低沉的大炮轟隆聲。

  大道上到處都可以看到紅軍部隊倉皇撤退的痕跡。到處是拋棄的兩輪大車和四輪馬車。在馬特維耶夫村外荒蕪的田地裡扔著一輛炮車,主軸已經被炮彈打壞,搖架全毀了。車轅上的馬套被斜著砍斷。在離這片荒地約半俄裡的鹽活地L,在被太陽曬得枯萎的淺草上,密密層層地橫著些紅軍戰士的屍體,他們都穿著保護色的襯衣和褲子,打著裹腿,腳上穿著笨重的釘著鐵釘的皮鞋。都是被哥薩克的騎兵追上砍死的。

  葛利高裡從旁走過,從那皺皺巴巴的襯衣上大片的血漬和屍體倒下的姿勢上可以毫不費力地斷定這一點。這些屍體就像砍倒的草一樣橫在那裡。看來只是由於還沒有停止追擊,所以哥薩克沒來得及剝掉他們的衣服。

  一個被打死的哥薩克仰面躺在一叢山楂樹下。褲絛在他那叉開的腿上閃著紅光。不遠地方倒著一匹被打死的、淺棕色的馬,備著一副鞍架漆成儲黃色的舊馬鞍。

  葛利高裡和普羅霍爾的馬都走累了。應該喂馬了,但是葛利高裡不願意在不久前發生過戰鬥的地方停留。又走了約一俄裡,下到一條山溝裡,他才勒住了馬。不遠地方有一個水塘,堤壩已經被沖得只剩下堤基了。普羅霍爾本來向邊緣上的泥土已經僵硬龜裂的水塘邊走去,但是立刻又折了回來。

  「你怎麼啦?」葛利高裡問。

  「你過去瞧瞧吧。」

  葛利高裡策馬來到堤壩邊,看見在雨水沖出的溝裡躺著一個被打死的女人。她的臉被用藍裙襟蒙上,兩條白胖的大腿不害羞地、嚇人地大劈開,小腿肚曬得黝黑,膝蓋上有些小坑。左手擰在背後。

  葛利高裡急忙下了馬,摘下帽子,彎下腰,把被打死的女人身上的裙子整理好。年輕、黝黑的臉死後仍然很美麗。半閉的眼睛在痛苦地彎著的黑眉毛下閃著暗淡的光芒。嘴溫柔地微微張開,緊咬著的牙齒透出珍珠般的白光。貼在草地上的臉頰上蓋著一小絡頭髮。在這死亡已經抹上一層橙黃色慘淡陰影的臉頰上,成群的螞蟻在奔忙。

  「這些狗崽子,殺死了一個多麼漂亮的娘兒們!」普羅霍爾小聲罵道。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狠狠地呻了一口。

  「我要把這些……把這些聰明人統統都槍斃了才解恨!咱們趕快離開這兒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能再看她啦。我心裡直翻騰!」

  「咱們是不是把她埋了!」葛利高裡問。

  「你這是怎麼啦,難道咱們簽了承包埋葬所有死人的合同啦?」普羅霍爾生氣地說。「在亞戈德諾耶埋了一個老頭子,又要在這兒埋這個娘兒們……咱們要把他們統統埋掉,手上就不知道要磨出多少層老繭啦!再說咱們拿什麼挖墳坑呀?老哥,用馬刀可掘不成墳坑呀,上地幹結得像石頭一樣硬,硬土足有一俄尺深。」

  普羅霍爾心慌意亂,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靴子尖兒伸進馬鐙裡去。

  他們又爬上山崗,一直在緊張地想著什麼心事的普羅霍爾突然問:「我說,潘苔萊維奇,這血該流夠了吧?」

  「差不多啦。」

  「你是怎麼想的,這場戲快收場了嗎?」

  「等他們把咱們打垮了,就收場啦。」

  「好啊,幸福的日子來到啦,只有魔鬼高興!他們最好快點兒把咱們打垮吧。跟德國人打仗的時候,士兵自己故意打傷手指,就可以讓他退役回家去,可是如今,即便砍掉自個兒的一隻手,還是要強迫你照樣服役。部隊一隻手的也要,瘸子也要,斜眼的也要,患小腸疝氣的也要,什麼烏龜王八蛋都要,只要能兩條腿站著的就行。難道這場戰爭就如此收場嗎?叫他們統統見鬼去吧!」普羅霍爾絕望地罵道,然後走下大道,下了馬,低聲嘟噥著,動手去松馬肚帶。

  夜裡,葛利高裡來到離梅德維季河口鎮不遠的霍萬斯基村。村邊第三團的哨兵攔住了他,但是當哥薩克們聽出是自己的師長的時候,就回答了葛利高裡的問話,說師部就駐在這個村子裡,參謀長科佩洛夫中尉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他。愛說話兒的哨長派一個哥薩克送葛利高裡到司令部去;最後他又補充說:「敵人修築了非常堅固的工事,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大概咱們不會很快就攻下梅德維季河口鎮。至於將來怎樣,那就只有天知道啦……咱們的兵力也很充足。聽說,好像英國軍隊正從莫羅佐夫斯克開過來。您沒有聽說嗎?」

  「沒有,」葛利高裡策馬走去,回答說。

  師部佔用的那座房子的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葛利高裡以為屋子裡沒有人,但是一走進過道,就聽見了亂哄哄的、熱烈的談話聲。他從暗夜裡走進屋子,內室天花板上的那盞大吊燈的亮光刺得他的眼睛都花了,濃重、辛辣的葉子煙味兒鑽進了鼻孔。

  「你到底來啦!」科佩洛夫從在桌子上空飄蕩的灰色煙霧中鑽了出來,興高采烈地說。「老兄,我們等你等得都急死啦!」

  葛利高裡跟屋子裡的人問候過,脫下軍大衣,摘下帽子,走到桌邊。

  「看你們抽得烏煙瘴氣的!簡直沒法喘氣啦。開開一個小窗戶也好嘛,你們關得真夠嚴實啊!」他皺著眉頭說。

  坐在科佩洛夫旁邊的哈爾蘭皮·葉爾馬科夫含笑說:「我們聞慣了,也就不覺得啦。」他用胳膊肘子頂開窗上的洞窗,使勁推開了百葉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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