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三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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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裡蹲在籬笆旁邊,抽起煙來。腦子裡回憶著跟司捷潘會面的事,淡淡地想:「哼,這也好,現在他全知道啦。只要不打阿克西妮亞就行。」後來疲倦和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場風波逼使他躺下打起盹兒來。 普羅霍爾很快就回來了。 他們坐渡船來到頓河右岸,縱馬飛奔而去。 黎明時分,他們進了韃靼村。葛利高裡在自家院子的大門口下了馬,把馬韁繩扔給普羅霍爾,匆忙、激動地往屋子裡走去。 娜塔莉亞沒有穿好衣服,不知道到門廊裡幹什麼。一見葛利高裡,惺松的眼睛裡就閃出喜不自勝的光芒,使葛利高裡的心不禁哆嗦了一下,忽然間兩隻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娜塔莉亞默默地抱住自己的惟一的親人,全身緊貼在他身上,葛利高裡從她肩膀哆嗦不止的樣子知道她正在哭泣。 他走進屋子,親過兩位老人家和睡在內室的孩子們,在廚房當中站住。 「好啊,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呀?一切都平安無事吧?」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地詢問道。 「上帝保佑,我的好兒子啊,我們嚇的是夠嗆啊,可是很欺侮我們,那倒也沒有,」伊莉妮奇娜急忙回答說,然後斜眼看了看哭得像淚人似的娜塔莉亞,嚴厲地朝她喊道:「應該高興嘛,你卻哭個沒完沒了,傻娘兒們!看你,還傻站在那兒不動!快去拿劈柴去,生爐子……」 在她和娜塔莉亞匆匆忙忙做早飯的時候,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兒子拿來一條乾淨手巾,建議說:「你去洗洗臉吧,我給你往手上澆水。這可以使你的頭腦清醒清醒……你渾身酒氣沖天。大概昨天高興得大喝了一通吧?」 「酒是喝啦。不過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應該高興呢,還是應該難過……」 「這是怎麼回事?」老頭子驚愕地問。 「謝克列捷夫把咱們恨透啦。」 「唉,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跟你一塊兒喝酒,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真沒想到!你太有造化啦,葛利什卡!跟一位真正的將軍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這是鬧著玩的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深為感動地看著兒子,豔羨不止,直咂舌頭。 葛利高裡笑了。他怎樣也不能理解老頭子那種天真的喜悅心情。 葛利高裡認真地詢問起牲口和財產是不是都完好無損,糧食損失了多少,但是他發覺,跟上回見面時一樣,談論家務事,父親毫無興趣。老頭子的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更重要的事情,有什麼使他更揪心的事兒。 而且他很快也就把心事說了出來:「葛利申卡,現在怎麼辦?難道還要去服役嗎?」 「你這指的什麼樣的人?」 「老頭子們哪。就拿我來說吧。」 「現在還不清楚。」 「那麼說,也要跟著出發啦?」 「你可以留在家裡。」 「你說話可要算數嗅!」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高興地喊道,激動得在廚房裡一瘸一拐地踱起來。 「老老實實坐下吧,你這個瘸鬼!弄得屋子裡塵土飛揚!一高興啦,你就瞎跑一氣,像只瘦狗,」伊莉妮奇娜嚴厲地吆喝道。 但是老頭子根本不理睬她的吆喝。從桌子到爐子,來回瘸了好幾趟,一面笑,一面搓手。他突然產生了懷疑:「你真的能放我回家嗎?」 「當然能啦。」 「可以寫張證明書嗎?」 「當然可以!」 老頭子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要問明白:「證明書嘛……不蓋大印可不行,莫非你身上帶著大印嗎?」 「沒有大印也行!」葛利高裡笑著說。 「啊,那就沒有說的啦!」老頭子又高興起來。「上帝保佑你身體健康!那你打算什麼時候走啊?」 「明天。 「你的隊伍開到前面去了嗎?是開往梅德維季河口嗎?」 「是的。爸爸,你不要去操心服役的事兒啦。反正很快就會把像你這樣的老頭子都放回家的。你們早就服完了兵役啦。」 「上帝保佑吧!」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畫了一個十字,看來是完全放心了。 兩個孩子醒了。葛利高裡把他們抱起,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輪流親他們,含笑聽著他們卿卿喳喳叫嚷了半天。 孩子們頭髮的氣味多香呀!散發著太陽、青草和熱烘烘的枕頭氣味,還有一種使人感到無限親切的什麼氣味。他們--都是他的親骨肉--也真像草原上的小鳥。而父親那兩隻抱著他們的、又黑又大的手,卻是那麼笨拙。他這個剛離開鞍馬才一晝夜的騎士,在和平環境裡,顯得是那麼陌生、格格不人,--渾身散發著刺鼻的大兵味兒、馬汗味兒、苦澀的長途行軍氣味和皮帶的臭味…… 葛利高裡的眼睛裡淚水模糊,胡於底下的嘴唇直哆嗦……有三次他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直到娜塔莉亞扯了扯他的軍便服袖子,才明白過來,朝桌邊走去。 變了,變了,葛利高裡變得完全不像從前那樣了。他從來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就連童年時代,他也很少哭泣。可是現在--卻眼淚汪汪,心咚咚地跳得厲害,嗓子眼兒裡就像有只小鈴擋在無聲地響著……不過,這一切可能都是由於他昨天夜裡酒喝得太多了,而且整夜沒有睡覺…… 達麗亞把牛趕到牛館的牲口群裡去牧放,就回來了。她把含笑的嘴唇送給葛利高裡,當葛利高裡開玩笑似的理了理鬍子,把臉朝她湊過去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葛利高裡看到,她的睫毛好像風吹的一樣,哆咬了一下,霎時間聞到了從她那徐娘半老的臉頰上散發出來的脂粉味。 達麗亞依然如故。好像,不論什麼樣的苦惱,不僅不能壓倒她,甚至不能使她屈服。她活在世界上,就像根紅柳枝:嬌嫩、美麗,而又不是高不可攀。 「你還是這麼漂亮!」葛利高裡問。 「就像路邊的天仙子花!」達麗亞眯縫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滿臉堆笑地回答說。然後走到鏡子前頭,理了理從頭巾裡技散出來的頭髮,顯得更漂亮了。 達麗亞就是這樣的人。這種人是壓不倒的。彼得羅的死似乎是沉重的一擊,但是剛一蘇醒過來,她變得對生活更加貪戀,更加注意修飾、打扮…… 把睡在倉房裡的杜妮亞什卡也叫醒了。禱告以後,全家坐下來吃早飯。 「哎呀,哥哥,你老啦!」杜妮亞什卡惋惜說。「變得灰溜溜,像只老娘。」 葛利高裡面色陰沉,隔著桌子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說:「我本來就該老啦。我老了,你也該找個新郎出嫁啦……不過我有話要對你說:從今天起,你就忘了米什卡·科舍沃伊吧。如果以後叫我再聽到,你還想他想得神魂顛倒,我就踩住你的一隻腳,抓住另外一隻腳,就像撕癩蛤蟆一樣,把你撕成兩半!明白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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