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二四


  庫季諾夫一點兒也不吝嗇酒。桌子上也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酒精,謝克列捷夫吃力地結束了演說,解開保護色上衣的扣子,沉重地坐到椅子上。一個蒙古人臉型的青年中尉哈著腰,不知道悄悄地對他耳語了些什麼。

  「見他的鬼去吧!」謝克列捷夫臉漲得紫紅,回答道,一口氣喝下庫季諾夫殷勤地給他斟上的一杯酒精。

  「那個斜眼兒是什麼人?是副官嗎?」葛利高裡問博加特廖夫。

  博加特廖夫用手巴掌捂著嘴,回答說:「不是,這是他的乾兒子。日俄戰爭時,他從滿洲帶回來的,當時還是個小孩子。他把這小傢伙撫養大,送進士官學校去念書。這個中國小夥子很有出息。勇猛異常!昨天在馬克耶夫卡附近他從紅軍手裡奪下一個錢箱子,弄到了二百萬盧布。你看,他所有的口袋裡都塞滿一疊一疊的鈔票!這個該死的傢伙真走運!簡直是得了聚寶盆啦I你喝酒吧,老去看他們幹什麼呀?」

  庫季諾夫致答詞,但是幾乎沒有人聽他講話。大家都喝紅眼了。謝克列捷夫脫掉上衣,只穿一件內衣坐在那裡。剃得光光的腦袋因為出汗而閃閃發光,那件非常於淨的亞麻襯衣把漲紅的臉襯托得更紅,曬成醬色的脖子顯得更紫。不知道庫季諾夫小聲對他說了些什麼,但是謝克列捷夫連看也沒有看他,固執地重複說:「不——不——成。對不起!這要請你原諒!我們信任你們,但是也還要走著瞧……你們的叛變人們是不會很快忘掉的。讓那些去年秋天投奔紅黨的人都好好地記住吧!」

  「好吧,我們給你們幹,同樣也要走著瞧!」已經有點兒醉意的葛利高裡心懷憤怒地想著,站起身來。

  他沒有戴帽子,走到臺階上,如釋重負似地、深深地吸了一日夜晚新鮮的空氣。

  頓河邊,青蛙就像下雨前似的吵成一片,水生甲蟲憂傷地嗡嗡叫著。幾隻水鷂在沙角上淒切地互相叫喚。遠處的河邊草地上,有匹找不到母馬的小馬駒幾忽高忽低地尖聲嘶叫。「不幸的境遇逼著我們跟你們攀親,不然的話我們連你們的味兒都不願意聞見。該死的壞蛋!裝模作樣的,像一戈比一個的糖餅。現在就罵罵咧咧,再過一個星期乾脆就會動手掐你的脖子……竟混到了這步天地!處處碰壁。我早就料到會這樣……不這樣倒怪了。現在的哥薩克們會仔細品品味兒啦!已經不習慣在這些老爺面前站得筆直,舉手敬禮啦,」葛利高裡一面想著,一面走下臺階,摸索著朝籬笆門走去。

  酒精也在他身上發揮了作用:頭發暈,行動也變得艱難不穩起來。走出籬笆板門時,踉蹌了一下,他把制帽扣在腦袋上,——拖著沉重的腿,沿街走去。

  他在阿克西妮亞姑母家的小房前停了下來,想了想,然後就毅然朝臺階走去。門廊上的門沒有鎖。葛利高裡沒有敲門就走進內室,一眼就看見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桌邊。阿克西妮亞的姑媽正在爐炕前忙活。桌上鋪著乾淨的桌布,放著一瓶還沒有喝完的燒酒,盤子裡是切成一塊一塊的成魚,閃著粉紅色的光澤。

  司捷潘剛剛喝完杯子裡的酒,看樣子正想要吃點兒菜,但是一發現葛利高裡,就推開盤子,脊背緊靠到牆上。

  儘管葛利高裡醉得那麼厲害,還是看清了司捷潘的蒼白的臉和他那兩隻像狼一樣目光炯炯的眼睛。葛利高裡被這不期的會面弄得呆若木雞,但他還是竭力平靜下來,沙啞地問候說:「你們好啊!」

  「上帝保佑,」女主人驚訝地回答他說,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葛利高裡和她侄女的關係,知道丈夫跟情夫不期而遇,會有什麼好結果。

  司捷潘一聲不響地用左手摸著鬍子,火辣辣的眼睛一直在盯著葛利高裡。

  而葛利高裡叉開兩腿,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說:「我是順便來看望……請你們原諒。」

  司捷潘沒有作聲。尷尬的寂靜一直持續到女主人壯起膽子,邀請葛利高裡說:「請進來吧,請坐。」

  現在葛利高裡再也用不著掩飾了。他到阿克西妮亞的住處來,已經對司捷潘說明了一切。於是葛利高裡就徑直朝司捷潘走過去:『「你老婆在哪兒呀?」

  「你是來看望……她的嗎?」司捷潘小聲地但十分清楚地問道,用顫抖的眼睫毛遮上了眼睛。

  「是來看望她的,」葛利高裡歎了口氣,承認說。

  在這一刹那,他已經準備好招架司捷潘可能做出的一切動作,他已經清醒過來,準備進行防禦。但是司捷潘睜開了眼睛(不久以前眼睛裡的怒火已經熄滅),說:「我叫她買酒去啦,立刻就會回來的。請坐下等等吧。」

  身材高大、勻稱的司捷潘甚至站了起來,推給葛利高裡一把椅子;他沒有看女主人,就請示說:「姑媽,請您再拿只乾淨杯子來,」又問葛利高裡:「喝點兒酒吧?」

  「少喝一點兒可以。」

  「那好,請坐。」

  葛利高裡坐到桌邊……司捷潘把瓶子裡的殘酒平均倒進兩隻杯子,抬起籠罩著一層薄霧的眼睛看著葛利高裡。

  「願諸事如意!」

  「祝你健康!」

  碰碰杯。兩人都喝於了。相對沉默無語。女主人像只老鼠似的,急忙遞給客人一隻盤子和一把斷了把的叉子。

  「請您吃魚吧!這是暴醃的。」

  「謝謝。」

  「你們往自己盤子裡夾呀,吃吧!」大為高興的女主人款待著客人。

  一切都平安無事地過去了,沒有打架,沒有打碎杯盤,也沒有口角,這使她高興得要命。本來可能出事的談話結束了。丈夫跟妻子的情夫共坐在一張桌上。現在他們正一聲不響地吃著東西,誰也不看誰。殷勤的女主人從箱子裡拿出一條乾淨手中,仿佛是想把葛利高裡和司捷潘聯結起來似的,把手巾的兩頭放在兩個人的膝蓋上。

  「你怎麼不在連裡呀?」葛利高裡一面吃著魚,一面問。

  「我也是來看望的呀,」司捷潘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從他的聲調裡怎麼也判斷不出他是一本正經,還是冷嘲熱諷。

  「大概連裡的人都回家去了吧?」

  「都回村子裡去啦。怎麼,咱們幹一杯,好嗎?」

  「來吧。」

  「祝你健康!」

  「願諸事如意!」

  門廊裡,門環響了一聲。葛利高裡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偷偷看了司捷潘一眼,只見他臉上又是一陣蒼白。

  阿克西妮亞披著一條毛頭巾,沒有認出是葛利高裡,朝桌子走來,從旁邊再一看,她那瞪大的黑眼睛裡立刻露出恐怖的神情。她氣喘吁吁,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您好息利高裡·潘苔萊維奇!」

  司捷潘的兩隻放在桌子上的骨節粗大的手突然輕輕地哆嗦起來,葛利高裡一見這種情形,就一聲不響地對阿克西妮亞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把兩瓶酒放在桌上,重又把充滿了不安和隱秘的喜悅的目光投向葛利高裡,然後轉過身去,走進內室黑暗的角落裡,坐到大箱子上,用顫抖的手理了理鬢髮。司捷潘控制了自己的激動,解開勒得透不過氣來的襯衣領子,滿滿地斟了兩杯酒,扭過臉去對妻子說:「拿只杯子,到桌邊來坐吧。」

  「我不去。」

  「來嘛!」

  「我是不會喝酒的呀,司喬帕!」

  「你還要我說多少遍哪?」司捷潘聲音顫抖地說。

  「來吧,好鄰居!」葛利高裡鼓勵地笑著說。

  她用祈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迅速地走到小碗櫥前。從碗架子上掉下一隻碟子,嘩嘟一聲摔碎在地上。

  「哎呀,真糟糕!」女主人傷心地拍了一下手。

  阿克西妮亞一聲不響地收拾了碟子的碎片。

  司捷潘給她滿滿地斟上了一杯,眼睛裡又燃起了苦悶和仇恨的火焰。

  「好,咱們幹一杯……」他剛一開口,就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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