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三一五


  「往哪兒跑?……站住!……站住,對你說哪!……」葛利高裡徒然地喊了一陣。

  但是赫裡斯托尼亞根本不想停下來,反而越發加快了腳步,像脫了韁的駱駝一顛一顛地跑起來。

  這時候,氣瘋了的葛利高裡沙啞嚇人地咒駡起來,催馬跑到赫裡斯托尼亞身旁,解恨地用鞭子朝著赫裡斯托尼亞的汗濕的脊背抽去。赫裡斯托尼亞被打得歪扭了一下身子,做了個奇怪的跳躍姿勢,來了個「兔子跳」向旁邊一躍,坐在地上,開始不慌不忙地、仔細地撫摸起脊背來。

  跟著葛利高裡來的哥薩克們跑到逃兵前頭,攔住了他們,但是沒有用鞭子抽打他們。

  「抽他們!……抽!……」葛利高裡搖晃著自己的漂亮的馬鞭子,沙啞地喊叫著。他騎的馬在原地直打轉轉,直立起來,怎麼也不肯向前跑。葛利高裡好容易才把馬制服,飛馳到一個在前面跑的人前頭。奔馳時,他一晃間看見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在灌木叢邊停下來,在默不作聲地笑著;看見阿尼庫什卡笑得腿直打彎,把手巴掌彎成喇叭筒的樣子,女聲女氣地尖聲喊叫:「弟兄們!誰腿長,就趕快逃命吧!紅軍來啦!……打死他們!……捉住他們!

  葛利高裡又追上了一個穿著棉襖的同村人,這傢伙拼命迅速地跑個不停。他那略微駝的身形非常熟悉,但是葛利高裡沒有工夫去仔細辨認,還離得很遠就大聲吆喝:「站住!狗崽子!……站住,我砍了你!

  穿棉襖的人突然放慢腳步,停了下來,等到掉過身來,那從童年就熟悉的、顯示出高度激動的特有的姿勢,使葛利高裡大吃一驚,他還沒有看到臉,就已經認出是自己的父親。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的腮幫子直抽搐。

  「罵你親爹——狗崽子,啊?嚇唬你爹,要砍死你爹?」他聲嘶力竭地尖聲叫喊起來。

  他的眼睛裡流露出非常熟悉的、火冒三丈的激憤,使葛利高裡的怒氣一下子就冷了下來,他使勁勒住馬,喊道:「背後認不出來呀!你嚷嚷什麼呀,爸爸?」

  「怎麼會認不出來?連爸爸都認不出來了啦?!

  老頭子竟大發肝火,真是既可笑,又荒唐,葛利高裡笑著,走到父親跟前,和解地說:「爸爸,別生氣!你穿的這件棉襖我沒有見過,另外,你像一匹被追趕的馬一樣飛跑,連你的瘸腿也不瘸啦!我怎麼能認出是你呀?」

  於是又跟過去在家裡的時候一樣,潘苔萊·普羅坷菲耶維奇平靜了下來,雖然還在大喘著氣,但是已經克制住自己,同意說:『你說得很對,我身上的這件棉襖是新的,我把皮襖換下來了——因為穿著皮襖太重,——至於瘸腿……到了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瘸呀?我的小鬼頭,到了這時候,就顧不得瘸啦!……死到臨頭啦,你還談什麼瘸腿……」

  「好啦,離死還遠哪。回去吧,爸爸!你沒有把於彈扔掉吧?」

  「回哪兒去啊?」老頭子生氣地問。

  這時候葛利高裡提高了嗓門,一字一板地命令道:「我命令你回去!在戰鬥的時候違抗指揮官的命令,你知道,軍法規定怎麼處置嗎?」

  葛利高裡說的話發生了效力: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正了正背上的步槍,不高興地往回走。他追上一個比他還要慢地往回走的老頭子,歎了口氣說:「這些後生都變成什麼樣子啦!不講什麼尊敬父親啦,或者,譬如說,不必叫父親去打仗啦,可是他卻非要把親爹往……往戰場上送……是的……不,去世的彼得羅,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可比他強多啦!那個性情溫和,可是這個葛利什卡呀,簡直狂暴得要命,雖說他是師長,有功勞,這個那個的,然而他可不像彼得羅。渾身是刺兒,一點兒也不能動。這小子等我老了,躺在爐炕上的時候,准會用錐子紮我!」

  沒有費多大的勁兒就把韃靼材的守衛者給降服了……

  過了一會兒,葛利高裡把全連集合起來,帶到隱蔽的地方,沒有下馬,簡短地解釋說:「紅軍已經渡河,正在攻打維申斯克。頓河沿岸眼下已經展開激烈的戰鬥。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勸你們別再瞎跑啦。如果再跑一次——我就命令騎兵,他們就駐守在葉林斯基村,把你們當作叛徒,統統砍掉!」葛利高裡朝穿著各色衣服的同村人掃了一眼,帶著明顯的藐視神情結束說:「你們連裡什麼混帳玩意兒都有,專門製造混亂。逃跑,嚇得拉了一褲兜子屎,這樣的勇士!還自稱是哥薩克哪!特別是你們,老人家們,你們瞧我的吧!既然是來打仗月p就不能把腦袋藏到褲襠裡去!現在排成縱隊,趕快開到那邊去,貼著灌木叢——到頓河岸邊。順著頓河岸——開到謝苗諾夫斯基連的防線那裡。會同這個連去攻擊紅軍的側翼。開步走!快點兒!」

  韃靼村的戰士默默地聽完他的話,又默默地向灌木叢開去。老頭子們悶悶不樂地哼哼著,不住回頭看看飛馳而去的葛利高裡和護擁他的哥薩克。跟活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一起走的奧博尼佐夫老頭讚歎說:「好啊,上帝送給你一個英雄的兒子!一隻真正的鷹!他朝赫裡斯托尼亞背上抽的那一鞭子可真叫狠呀!一下子就把全連整頓好啦!」

  被奉承得感到父親的光榮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高興地同意說:「這是沒有說的!這樣的兒子世界上也難找!胸前掛滿了十字章,怎麼,這是鬧著玩的啊?就拿去世的彼得羅來說吧,願他在天之靈安息,雖然他也是親生的兒子,而且是大兒子,他可不是這樣的!太老實啦,鬼他媽的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只是個半吊子。一副老娘兒們心腸!可這二小子——完全像我I簡直比我還要兇狠!」

  葛利高裡帶著自己的半個排,來到加爾梅克淺灘。他們走到樹林子那兒,認為已經脫離危險了,但是頓河對岸的敵人觀測哨看見了他們。一個炮兵排朝他們開炮了。第一顆炮彈從柳樹梢上飛過去,落在沼澤地的叢林裡,沒有爆炸。但是第二顆打在離大道不遠地方的一棵老黑楊樹的露在外面的根莖上,火光一閃,轟隆一聲,油晃晃的土塊和爛木頭的碎片劈頭蓋腦地向哥薩克們襲來。

  被震聾的葛利高裡本能地把手捂到眼睛上去,趴在鞍頭上,覺得仿佛一隻濕漉漉的巨掌在馬身上門聲地拍了一下。

  哥薩克們的戰馬被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震得仿佛是聽到口令似的,都往下一蹲,朝前沖去;葛利高裡騎的馬吃力地直立起來,向後退了幾步,開始慢慢地往一側倒下去。葛利高裡急忙從鞍子上跳下來,抓住馬籠頭。又飛過去兩顆炮彈,可是,後來林邊上卻是一片恬適的寂靜。草地上沉滯了一層火藥的輕煙;散發出新翻的土地、木片和腐爛的木頭氣味;喜鵲在遠處的小樹林裡驚慌地喳喳叫個不停。

  葛利高裡的馬呼哧呼哧地喘著,蜷起了哆嗦著的後腿。痛苦地呲著黃色的牙床,脖子直挺挺地伸了出去。天鵝絨般的灰色鼻樑上冒著粉紅色的泡沫。它的軀體猛烈地抖動著,棗紅色的絨毛下面波浪似地一陣陣地痙攣。

  「寶馬完啦,啊?」一個從旁邊馳過的哥薩克大聲問道。

  葛利高裡瞅著暗淡下去的馬眼睛,沒有回答。他甚至連馬的傷口也沒有看,只是在馬不知道為什麼猶豫不定地慌張起來,挺直了身子戾然跪下前腿,低垂下腦袋,仿佛請求主人饒恕它的什麼罪過似的,他才稍微往旁邊移動了一下。馬低沉地呻吟著側著身子倒下去,想抬起腦袋,但是,看來,它已經把最後的一點兒力氣消耗光了:顫抖越來越輕,眼睛已經毫無生氣,脖子上冒出了熱氣。

  只有靠近馬蹄子的距毛裡,還殘留著最後的一點兒活氣。磨壞的鞍翅發出了輕微的抖動聲。

  葛利高裡斜眼往馬的左腹股溝下看了看,看見了一塊皮肉翻起來的很深的傷和泉水般的從傷口裡湧出來的、熱騰騰的黑血,他連眼淚也沒有擦,結結巴巴地對那個下了馬的哥薩克說:「開一槍把它打死!」他把自己的手槍遞給了哥薩克。

  他騎上哥薩克騎的那匹馬,向自己原先率領的幾個連在的地方馳去。那裡已經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黎明時分,紅軍發起了進攻。紅軍的散兵線在濃重的大霧中站立起來,寂然無聲地向維申斯克方向移動。紅軍的右翼在一片漲滿水的窪地附近耽誤了片刻,後來就在齊胸的水裡,把子彈盒和步槍高高舉在頭頂上,勝水過去。過了一會兒,頓河沿岸山上的四個炮兵連協調、威嚴地響起了炮火。炮彈剛剛開始對樹林展開扇面形的排炮轟擊,叛軍就開火了。紅軍已經不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了,而是端著步槍跑起來。一顆榴霰彈在他們前面約半俄裡的樹林上空乾巴巴地爆炸了,炮彈炸斷的樹本倒了下去,升起一團團的白煙。兩挺哥薩克機槍短促地掃射起來。紅軍戰士的第一道散兵線開始有人倒下去。忽而這邊,忽而那邊,散兵線上背著卷起的軍大衣的士兵被子彈打中的越來越多,他們仰面朝天或者嘴啃泥,倒在地上,但是其餘的人並不臥倒,於是他們和樹林子間的距離越來越小。

  一個身材高大、光著腦袋的指揮員把軍大衣襟掖起來,身體略微向前探著,在第二道散兵線前面大步輕捷地跑著。散兵線有一會兒工夫放慢了腳步,但是指揮員一面跑著,一面回過頭去,叫喊了句什麼話,於是人們就又跑起來,沙啞、可怕的「烏——拉!」聲重又喊得越來越響亮。

  這時哥薩克的全部機槍都噠噠地響起來了,林邊上的步槍也不停地猛烈地射擊……巴茲基連的一挺重機槍開始從站在林邊、帶著連隊等待出擊的葛利高裡身後的什麼地方,進行長長的連發射擊。紅軍的幾道散兵線動搖了,臥倒了,開始進行抵抗。戰鬥持續了一個半小時,但是叛軍射擊的火力非常猛烈,使紅軍的第二道散兵線支持不住,站起來往後跑去,跟正沖上來的第三道散兵線混在一起,亂成一片……很快河邊草地上到處是慌亂地往後逃跑的紅軍戰士。這時葛利高裡就把自己率領的幾個連快速帶出樹林,排好隊形,進行追擊。全速奔襲來的奇爾河連切斷了向木筏潰退的紅軍士兵的去路。在緊靠頓河岸上的樹林邊展開了肉搏戰。只有一部分紅軍沖到了木筏跟前。他們把木筏擠得滿滿的,劃離了河岸。剩下的被壓到頓河岸邊的紅軍戰士拼死掙扎、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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