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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這個旅一面戰鬥,一面用強行軍的速度通過頓河右岸,從卡贊斯克鎮地區到霍皮奧爾河日鎮西部邊界上的一些村莊,右翼部隊佔領了奇爾河沿岸一帶的村莊之後,這才轉回來,在頓河岸駐留了兩個星期。

  米什卡參加了佔領卡爾金斯克鎮和奇爾河沿岸一些村莊的戰鬥。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在下格魯申斯基村外的草原上,第二九四塔甘羅格團的第三連連長,把紅軍戰士在大道邊排好、傳達剛剛接到的命令。米什卡·科舍沃伊牢牢地記住了這幾句話:「……一定要摧毀那些無恥叛徒們的案巢。一定要徹底消滅那些該隱。……」還有:「……打倒高爾察克和鄧尼金的幫兇們——用鉛彈、鋼鐵和炮火消滅他們!」

  自從施托克曼被害,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們犧牲的消息傳到米什卡的耳朵裡以後,他心裡就充滿了對哥薩克的深仇大恨。每當被俘的哥薩克叛亂分子落到他手裡的時候,他再也不多加思考,再也不聽那模糊不清的哀告了。從那時起,他對每個俘虜都毫不憐憫。他用淺藍色的、像冰塊一樣冷得刺人的目光盯著同鄉人問:「跟蘇維埃政權較量過啦?」不等回答,也不看俘虜的慘白臉,就把他砍死。毫不憐惜地把他們砍死!他不僅砍殺俘虜,還要把「紅色的公雞」放到叛軍放棄的村莊的房頂下面。等嚇得發瘋的公牛和母牛慘叫著,沖倒燃燒著的牛棚籬笆,跑到胡同裡的時候,米什卡就用步槍朝它們射擊。

  他對哥薩克富裕的生活,對哥薩克的背信棄義的行為,對幾百年來在牢固的家宅裡養成的頑固、保守落後的生活方式進行著毫不妥協的、殘酷的鬥爭。施托克曼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犧牲使他充滿了對敵人的仇恨,而命令上的字句不過是明確無誤地表達了米什卡內心隱忍已久的感情而已……就在這一天,他和三個同伴把卡爾金斯克鎮的房子燒毀了一百五十座。在一座商店的倉庫裡找到了一桶煤油,汙黑的手巴掌裡攥著一盒洋火,沿著廣場燒起來,凡是他走過的地方,後面就跟著冒出陣陣苦煙和火焰,那些商人、神甫和富裕哥薩克的木板鑲嵌的、雕樑畫棟的漂亮宅第化為灰燼,就是這些傢伙「用欺騙的伎倆把落後的哥薩克群眾推上叛亂的道路」。

  騎兵偵察隊總是首先沖進敵人放棄的村莊;等到步兵開到的時候,科舍沃伊已經迎風放火燒起那些最富麗的家宅。他心想,無論如何要回韃靼村,要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和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們慘遭殺害,對同村人進行報復,燒掉半個村子。他心裡已經擬好了該燒哪些人家的名單,萬一他所在的部隊從奇爾河進軍時的路線不經過維申斯克,從它左面不遠的地方經過時,米什卡決定夜裡擅自離隊,也要回自己村子去一趟。

  還有另外的原因逼使他回韃靼村去……近兩年來,他在偶爾跟杜妮亞什卡·麥列霍娃相見時,一種尚未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感情把他們倆連結在一起。是杜妮亞什卡黝黑的手指頭用鮮豔的絲線給米什卡繡了煙荷包;是她在隆冬時節,瞞著家裡人,給他送來煙色羊毛手套,是杜妮亞什卡的一條用過的繡花手絹,科舍沃伊把它珍藏在士兵襯衣的前胸口袋裡。他覺得這塊三個月仍然在折疊的地方保存著像乾草氣味的、飄忽的姑娘身體氣味的小手絹,對他來說,簡直是太寶貴啦。每當他獨自一人,掏出手絹來的時候,——總會引出不召自來的、激動人心的回憶:井邊的一棵掛滿冰霜的楊樹,從昏暗的天空襲來的風雪,杜妮亞什卡顫抖的硬嘴唇和在她那彎彎的睫毛上融化著的雪花晶瑩的光芒……

  他仔仔細細地做著回家的準備工作。從卡爾金斯克商人家的牆上扯下一條掛毯作馬衣,這件馬衣非常漂亮,絢麗多彩的花紋,從老遠就令人賞心悅目。從哥薩克的箱子裡翻出來一條差不多是新的、鑲著褲絛的馬褲,找到半打女人頭巾,可以作三副包腳布。把一副女人線手套放在馬料袋裡,因為在目前艱難的戰爭日子裡是不能戴這樣的手套的,要等到走上韃靼村口的山崗時才能戴到手上去。

  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服役的哥薩克回村子一定要穿戴得整齊漂亮。米什卡也還未能擺脫哥薩克的傳統,甚至在紅軍中服役的時候,他也要神聖地保持古老的習慣。

  米什卡騎的是一匹深棕色、白鼻樑的駿馬。他在衝鋒中把這匹馬的原主人——一個霍皮奧爾河口鎮的哥薩克砍死了。馬是戰利品,是很值得誇耀的:馬的身量好,跑得快,步伐漂亮,是匹英氣勃勃的戰馬。可是科舍沃伊的馬鞍子卻很不像樣於。鞍褥已經磨壞,上面是大補釘套小補釘,後肚帶是生皮子做的,馬鐙長滿了陳鏽,擦也擦不乾淨。籠頭也很寒酸,沒有一點裝飾。應該想點兒辦法,能把馬寵頭裝飾一下也好。米什卡為此大動腦筋,最後,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使他心花怒放。在一座商人的房子附近,就在廣場上,放著一張雪亮的鍍鎳的床,是商人家的用人從燒毀的房子裡搬出來的。床角上有幾個白球,太陽一照,閃光耀眼。只要把這些白球卸下來或者砸下來,掛到馬寵頭上,那麼籠頭立刻就會完全變成另外的樣子啦。米什卡就這樣做了:他把床角上的空膛白球擰下來,用絲帶把它們掛在馬寵頭上,兩個掛在嚼子環主,兩個掛在鼻樑帶兩旁,——於是白球就像中午的太陽一樣,在他的馬頭上光芒四射。太陽光一照,簡直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亮得每當迎著太陽走的時候馬只得眯縫起眼睛,不住地打前絆,腳步走不穩。但是不管馬眼被球的閃光刺得多麼難受,不管馬眼睛被強光刺得怎樣流淚,——米什卡一個球也不肯從籠頭上摘下來。馬上就要從焚燒殆半、散發著焦磚和灰燼臭氣的卡爾金斯克鎮出發了。

  這個團要向頓河開,朝維申斯克方向開。所以米什卡沒有費事兒就向偵察隊長請了一天假,回家探視親人。

  隊長很慷慨,不僅給了一天的短假,而且還加倍照顧:「結過婚了嗎?」他問術什卡。

  「沒有。」

  「有一朵野花嗎!」

  「什麼野花?……這是什麼意思?」米什卡驚奇地問;「就是相好的啊!」

  「啊啊啊……這可沒有。我有個心上人,是個貞潔的好姑娘。」

  「你有帶金鏈的懷錶嗎?」

  「沒有,同志!」

  「唉,你呀!」偵察隊長——是斯塔夫羅波爾人,過去是個自願延長服役期限的下土,他自己在舊軍隊裡曾經多次回家度假,對一個衣衫襤樓的戰士從部隊回家是什麼滋味兒,很有體會,——他從寬闊的胸膛上摘下一塊懷錶,還帶著一條很粗的鏈子,說:「你會出息成一個好戰士的!帶上回家去吧,在姑娘面前顯擺顯擺,可是幸福的時候,別忘了我。我自個兒也打年輕的時候過過,玩過姑娘,跟娘兒們凋過情,我知道……鏈子是嶄新的、洋金的。如果有人問,就這樣回答他。如果遇到一個冒失鬼,想湊上來要看什麼成色戳子,你就打他的嘴巴子!常有這樣一些無賴,應該什麼話也不說,就接他們的耳刮於。有一回,不記得是在飯館兒裡還是在窯於裡,不知道從哪兒跑出來一個商店夥計,或是文書出身的下流文人,想要我當眾出醜,說:『把錶鏈垂在肚子上,倒好像是真金的……錶鏈上的成色戳子在哪兒,請給我們見識見識吧。』我總是叫他連想的工夫都沒有,就說:『戳子嗎?這兒哪!」於是米什卡的好心腸的隊長握起有小孩腦袋那麼大的褐色拳頭,使足了勁兒,猛地一揮,米什卡掛上表,夜裡,就著火堆的光亮刮了刮鬍子,備上馬,就動身了。黎明時候他進了韃靼村。

  村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座磚砌的教堂,低矮的鐘樓上,褪色的鍍金十字架依然指向藍天,校場四周依然擁擠著神甫和商人堅固的家宅,楊樹依然在科舍沃伊家倒塌殆半的小房於上空,親切地低訴著……

  只有那像蜘蛛網一樣籠罩著街道的、村於裡一向少有的死一般的寂靜令人吃驚。街上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家家的百葉窗都關得緊緊的,有些人家的門上還掛著鎖一但是大多數人家的門都大敞著一仿佛是瘟神的黑腳掌踏遍村莊,人家的院落和街道都變得空無人跡.住房都變得空曠、荒涼。

  聽不到人語聲,聽不到牛叫,只有一些麻雀,像在雨前一樣,落在板棚的屋簷下和於樹枝堆上喳喳地叫個不停。

  米什卡走進自己家的院於。家平沒有個親人出來迎接他通到門廊裡去的門大敞著。門旁邊堆著些破爛的紅軍士兵裹腿,皺巴巴的、被血浸黑的繃帶,落滿蒼蠅、已經腐爛了的雞頭和遍地的雞毛一顯然,紅軍士兵幾天前曾在屋子裡吃過飯:地上盡是打碎的瓦壺片、啃光的雞骨頭、煙頭和踏爛的破報紙……米什卡抑制著沉重的歎息,走進內室。那裡的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只有地窖的半邊蓋板略微掀開了一點——一每年秋天把西瓜收藏在這裡。

  米什卡的母親有一種習慣,喜歡把怕孩子們亂動的蘋果幹藏在那裡。

  米什卡想起這些,便走到地窖蓋板前.「難道媽媽沒有在家等我?也許,她有什麼東西藏在這兒吧?」他心裡想。於是抽出馬刀來.用刀尖把地窖蓋板掀起來。蓋板吱扭一聲翻開了。從地窖裡冒出一股潮濕和黴爛的氣味。米什卡跪下來、他的眼睛還沒有習慣黑暗,半天什麼也看不清,最後看清楚了:在一塊鋪開的舊桌布上放著半瓶老酒、一個裝著發了黴的煎雞蛋的鍋,還有一個被老鼠吃了一半的麵包。瓦壺上面緊扣著一隻木杯……老母親等待兒子歸來,像是等待一位最高貴的客人一樣!當米什卡走下地窖的時候,對母親的愛和歡樂使他的心哆嗦了一下。母親的兩隻忙碌的手,幾天前曾撫摸過這些整整齊齊地擺在於淨的舊桌布上的東西!……這裡,在木頭撅兒上掛著一隻白麻布口袋。米什卡急忙把日袋摘下來,日袋裡裝著他的一套舊的,但是縫補得仔細、洗得乾淨、用棒褪捶得平正的內衣。

  老鼠把吃的東西都糟踏了;只有牛奶和老酒沒有動過。米什卡喝下老酒和在地窖裡變得涼絲絲的牛奶,拿上內衣,爬了出來。

  母親大概到頓河對岸去了。「她不敢留下來,這樣也好,不然,哥薩克們反正會殺死她的,就是這樣,恐怕他們也會為了我把她折騰得像爛梨一樣啦……」他想了一下,停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了家門。解開馬,但是沒敢到麥列霍夫家去,因為他們家的院子就在頓河岸上,遇上一位高明的射手可以很容易地從頓河對岸用叛軍的無殼鉛彈把米什卡撂倒。於是米什卡決心先到科爾舒諾夫家去,傍晚再回校場來,在夜色的掩護下,放火燒莫霍夫家和其他商人以及神甫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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