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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從牛車上掉下來一隻小豬,車輪把它的腿軋斷啦,」騎馬來到跟前的波利卡爾普回答說。

  「去告訴他們……去,告訴小豬的主人,叫他把小豬宰掉。就說,這兒有病人……已經難過得要命,又弄些豬來亂叫。快去!騎馬去!」

  普羅霍爾來到輕便馬車旁邊,看見那個鷹鉤鼻子的軍官正在皺著眉頭,目光呆滯地聽小豬叫,看到他正竭力想用自己的灰色羊皮帽子捂嚴耳朵……波利卡爾普又跑了回來。

  「他不肯宰,薩莫伊洛·伊萬內奇。他說,小豬的腿會長好的,如果長不好的話,晚上再殺掉它。」

  軍官氣得臉色蒼白,費了很大的勁,抬起身來,坐在馬車上,兩條腿耷拉著。

  「我的手槍在哪兒?勒住馬!小豬的主人在哪兒?我叫他知道點兒厲害……在哪輛車上?」

  那個會過日子的老頭子終於被迫把小豬宰掉了。

  普羅霍爾笑著,策馬跑去,追過了霍皮奧爾河口人的車隊。前面,離他們約一俄裡遠的大道上,又有一支新的車隊和騎馬的人。大車至少有二百輛,騎馬的人,則稀稀拉拉——約有四十個。

  「渡船旁邊准要大亂一場!」普羅霍爾心裡想。

  他追上了大車隊。一個娘兒們騎著一匹漂亮的深棕色兒馬,從行進中的車隊前部,迎面向他飛跑過來。跑到普羅霍爾跟前,勒住了馬。她騎的那匹馬備著一副富麗堂皇的鞍子,胸帶和完頭閃著銀光,鞍翅也沒有一點兒磨損的痕跡,上等皮于的馬肚帶和鞍褥子都鋥光透亮,小娘兒們熟練、矯健地騎在馬上,強有力的、黝黑的手裡緊攥著理得整整齊齊的韁繩,但是那匹高大的戰馬,顯然很看不起自己的女主人;它大瞪著赤紅的大眼珠於,打著脖子,露出黃色的牙床,總想去咬娘兒們那從裙子下面露出來的滾圓的膝蓋。

  女人頭上裹著一條新洗過的、已經從深藍變成淺藍色的頭巾,一直裹到眼睛。她把頭巾角兒從唇邊撥開,問:『大叔,你追上來時沒有見到幾輛拉著傷兵的大車嗎?」

  「我追過的大車太多啦。怎麼?」

  「唉,倒黴透啦,」女人拉著長聲說,「我找不到我的丈夫啦。他本來是跟著野戰醫院從霍皮奧爾河日出發的。他的腿受了傷。現在似乎是化膿了,他求村子裡的人給我帶信,要我給他把馬送去。這就是他騎的馬,」娘兒們用鞭子往掛著汗珠兒的馬脖子上打了一下,「我備上馬,趕到霍皮奧爾河日,但是醫院已經不在那兒,撤走了。於是我就追啊,追啊,可是怎麼也找不到他。」

  普羅霍爾欣賞著哥薩克女人的漂亮的小圓臉兒,高興地聽著她那音色柔和的女低音,格格地笑著說:「哎呀,我說大嫂于啊!于嗎要找你的丈夫呀!叫他跟著醫院走就是啦,你長得這麼漂亮,還有這麼一匹好馬做嫁妝——誰都願意娶你做老婆!連我都想試一試。」

  女人勉強笑了笑,彎下豐滿的身段,把裙子邊向裸露出來的膝蓋上拉了拉。

  「你別打哈哈,告訴我,有沒有遇到過醫院!」

  「你看那個車隊裡,既有病人,又有傷員,」普羅霍爾歎了回氣,回答說。

  女人把鞭子一揚,她那匹馬單用後腿來了個大轉身,腿襠裡的汗沫白光一閃,小跑起來,然後腳步錯亂地飛奔而去。

  大車隊緩緩地往前移動著。牛懶洋洋地搖晃著尾巴,趕開嗡嗡叫的牛蛙。熱得要命,大雷雨前的天氣是那麼沉悶,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連道旁低矮的向日葵嫩葉都被曬得卷了起來,枯萎了。

  普羅霍爾又和逃難的人們的車隊走到一起。青年哥薩克竟是那麼多,使他大吃一驚。他們有的是從自己的連隊掉隊的,有的乾脆就開了小差,找到自己的家屬,跟他們一起向渡口走去。有些把戰馬拴在車後,躺到車上,跟娘兒們聊著,哄著孩子;另一些騎在馬上,步槍和馬刀都照舊背在身上。「他們扔下部隊,逃難啦,」普羅霍爾打量著這些哥薩克,心裡斷定。

  到處都是馬汗和牛汗的氣味、大板車的木頭被太陽蒸曬的氣味、家什和潤滑大車軸的黑油氣味。牛大喘著粗氣,沒精打采地走著一口水像花線似的從它們伸出的舌頭上垂下來,一直拖到大道的塵土上。車隊以每小時四五俄裡的速度往前移動著、那些馬拉的車輛也不比牛車走得快。但是等到南邊遙遠的什麼地方響起隱約的炮聲,馬上一切都緊張起來了:雙套和單套馬拉的大車攪亂了車隊的秩序,從長長的行列裡沖到旁邊去。馬小跑起來,鞭子直閃晃,響起一片南腔北調的吆喝聲:「快跑啊!」「鬼兒子!」「跑啊!」樹枝和鞭子往牛背上僻僻啪啪地抽去,車輪的磷磷聲更熱鬧了。恐怖中一切都加快了速度。一團團炎熱、濃重的灰色塵埃從大道上飛騰起來,往後飄去,盤旋著,落在莊稼和各種野草莖上。

  普羅霍爾的強壯的小馬,一面走一面伸出嘴去吃草,一會兒用嘴唇扯下幾根木草,一會兒咬下朵油菜黃花,一會兒咬下一小撮芥菜;咬著吃著,搖晃著機靈的耳朵,使勁用舌頭往外頂咯咯響的、直磨牙床子的嚼子。但是炮響以後,普羅霍爾用靴子後跟磕了它一下,小馬好像很懂事似的,明白現在不是吃草的時候,高興地快跑起來。

  連續的大炮射擊聲越來越響。轟隆的射擊聲響成一片,霹雷似的滾滾轟鳴聲,在氣悶的空氣中低沉地震盪著。

  「主耶穌啊!」一個坐在大車上的年輕娘兒們,一面把閃著奶汁亮光的淺棕色奶頭從孩子嘴裡抽出來,把鼓脹的黃色乳房放到襯衣裡,畫了一個十字,禱告說。

  「是咱們的人在打炮呢,還是敵人呢?喂,老總,你說說!」一個趕著牛走的老頭子朝著普羅霍爾喊。

  「是紅党,老大爺!咱們的人沒有炮彈了。」

  「啊,聖母娘娘,救救他們吧!」

  老頭子放下手裡的鞭子,摘下舊哥薩克制帽,畫著十字,走著,把臉扭向東方。

  南面,從生著像箭杆似的晚玉米嫩苗的山坡後面,湧起了一片淡黑色的雲。黑雲遮蔽了半邊的地平線,像薄霧似的籠罩了天空。

  「大火,快看呀!」有人在車上喊叫。

  「這燒的是什麼呀?」

  「著火的是什麼地方?」從車輪的吱扭聲中發出這樣的問話。

  「是奇爾河一帶。」

  「紅黨在奇爾河沿岸放火燒村莊啦!」

  「正是大旱天,我的上帝.可別……」

  「瞧,這一大片黑煙!」

  「這決不只是一個村子在燃燒!」

  「從卡爾金斯克一直往奇爾河下游燒去,如今那兒正在打仗……」

  「也許是在黑河那邊吧?快趕吧,伊萬!」

  「噢喲,好大的火呀……」

  黑色的煙霧很快彌漫開來,遮沒了越來越大的天空。大炮的吼聲也越來越厲害。過了半個鐘頭,輕微的南風把刺鼻的、令人心驚的焦臭氣味,從離大道三十五俄裡的奇爾河沿岸火勢兇猛的村莊吹到黑特曼大道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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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通往大雷村去的大路上,有一段用灰石塊築起的短牆,過了這段路,大道陡然轉向頓河,伸進一道於涸的淺澗裡去,澗上架著一座木橋。晴天的時候,澗底現出一片亮晶晶的黃沙和五色小石子,而夏大暴雨之後,山洪暴發,濁流滾滾地流進淺澗,無數急流匯成洪峰,波濤洶湧,向下游傾瀉,沖刷著兩岸,夾帶著石塊,響聲震天,湧人頓河。

  在這樣的日子裡,橋就被淹沒了,但是時間不長2一兩個鐘頭以後,那沖毀菜園子並把籬笆連同柱樁一起卷走的兇猛的山洪流逝了,大水沖刷過的。散發著石灰和潮濕氣味的濕淋淋的石子在光禿禿的洞底閃著晶瑩的光芒,洪水沖來的河泥在淺澗的坡岸上閃著土紅色的光澤。

  淺洞兩岸長滿楊樹和柳樹。就是夏天最炎熱的時候,樹蔭裡也總是涼森森的。

  維申斯克外來戶戰鬥隊的哨崗,貪圖涼爽就駐守在橋邊。哨兵共十一人。在村子裡還沒有出現逃難的人們的車輛以前,戰鬥隊的戰士們就躺在橋下打牌、抽煙,有幾個人還脫下衣服,捉襯衣、襯褲縫裡的、軍人身上特有的饞嘴的蝨子,有兩個人經排長批准,到頓河裡洗澡去了。

  但是休息的時間很短。不久大車隊就擁到橋邊來了。大車像流水似的滾滾而來,這條安逸的林蔭小道一下子就變得人喧馬嘶,氣悶得很,仿佛草原上辛辣的悶熱也從頓河沿岸的山崗上隨著車輛一起湧進村裡來了。

  哨長是外來戶戰鬥隊第三排排長,——是個細高、乾瘦的下士,留著剪得短短的。紅褐色小連鬢鬍子,大耳朵像小孩的一樣紮煞著,——他站在橋頭,手巴掌放在磨壞了的手槍套上,不加阻攔地放過去二十多輛大車,但是等看見一輛大車上有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哥薩克時,就簡短地命令道:「站住!」

  哥薩克勒緊韁繩,皺起了眉頭。

  「你是哪一部分的?」排長走到大車的緊跟前,嚴厲地問。

  「你們要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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