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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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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五月二十二日,整個右岸的叛軍開始撤退。有些部隊是且戰巨退,在每個村頭上都要抵擋一陣。草原地帶各村的老百姓都驚慌萬狀,向頓河岸邊湧去。老頭子和婆娘們套上家裡所有的車輛,把箱子、家具、糧食和孩子都裝到車上。從牲口群和羊群裡挑出了些牛羊,順大道旁邊趕著。龐大的輜重隊走在軍隊的前頭,向頓河沿岸的村莊滾滾撤去。

  根據總司令部的命令,步兵提前一天開始撤退。

  韃靼村的步兵和維申斯克的外來戶戰鬥隊,五月二十一日從霍皮奧爾河口鎮的切博塔廖夫村撤了出來,一氣走了四十多俄裡,就在維申斯克鎮的大魚村停下來宿營。

  二十二日,從大清早起,蒼白的霧氣就遮蔽了天空。霧濛濛的無空連一片雲也沒有,只是在南邊頓河沿岸群山頂上,在日出以前,浮出了耀眼的粉紅色的雲片。伸向東方的那邊好像是鮮血染的似的,閃著紫紅色的光芒。太陽從左岸被露水浸涼的沙丘後面升了上來,雲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秧雞在牧場上尖聲叫著,尖翅膀的魚鷹像一團團的藍色的棉絮,落到頓河淺灘地方的水裡,再飛向高空的時候,貪婪的嘴裡叼著銀光閃閃的小魚。

  到中午時分,天氣卻變成五月裡少見的炎熱。就像是大雨將至那樣悶熱。逃難的車隊在黎明以前,就從東方沿頓河右岸向維申斯克滾滾而來。黑特曼大道上車聲轔轔。從山上一直到河畔的草地是一片馬嘶、牛叫和人語聲。

  維申斯克的外來戶戰鬥隊,大約有二百名戰士,一直還在大魚村沒有動。上午十點鐘收到維申斯克傳來的命令,叫戰鬥隊轉移到大雷村去,在黑特曼大道和街道上設置崗哨,攔截所有逃往維申斯克的役齡哥薩克。

  逃往維申斯克的難民車輛,像潮水似的湧到了大雷村。渾身塵土,被太陽曬黑的婆娘們趕著牲口,騎馬的人走在大道兩旁。車輪的吱扭聲、馬嘶聲、牛羊的鳴叫聲、孩子的哭號聲、車上拉著一同撤退的傷寒病人的呻吟聲,衝破了這個隱蔽在無數櫻桃園裡的小村肅穆的寂靜。這片奇異的聲調、混雜成一體的喧聲使村子裡的狗都把喉嚨叫啞了,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撲向每一個行人,從胡同裡就跟著大車跑,為了解悶兒,一直把車輛送出很遠,才算罷休。

  普羅霍爾·濟科夫在家裡住了兩天,把葛利高裡的信交給阿克西妮亞·阿司塔霍娃,並把口信轉達給伊莉妮奇娜和娜塔莉亞,五月二十二日就離開家去維申斯克。

  他盤算著在巴茲基可以遇上自己的連隊。但是大炮的轟隆聲隱約地傳到頓河邊來,這炮聲好像在不遠的奇爾河沿岸什麼地方響。不知道為什麼,普羅霍爾很不願意到進行戰鬥的地方去,他決定到巴茲基,在那裡等候葛利高裡率領第一師退到頓河邊來。

  一路上,直到大雷村,普羅霍爾都是慢騰騰地走著,許多逃難的車輛都追過他去。他不慌不忙地,幾乎一直是緩步而行。他用不著去急趕。從魯別任村起,他就跟著不久前才組建的霍皮奧爾河口團的司令部一同走起來。

  司令部的人分乘一輛輕便馬車和兩輛四輪馬車。車後拴著六匹備著鞍子的馬。一輛四輪馬車上裝運的是文件和電話機,那輛輕便馬車上拉著一個受傷的。上了些年紀的哥薩克,還有一個瘦得可怕的、鷹鉤鼻子的人,戴著灰色羊皮軍官帽子的腦袋總是離不開馬鞍褥子。看來,他是傷寒病剛好。躺在車上,把軍大衣一直裹到下巴;突出的蒼白的額角上、閃著晶瑩的汗珠的瘦削的鼻于上落滿了塵土,但是還一直在要求用暖和東西把他的腳裹好,他用粗大的、青筋嶙嶙的手擦著額上的汗珠,不住地在罵:「你們這些混蛋!畜生!風直吹我的腳,你們聽見了沒有?波利卡爾普,你聽見了嗎?給我用毯子蓋上!我是個強壯的人,有用的人,可是現在……」他用一種陌生的。像所有大病初愈的人的嚴厲目光打量著四周的景物。

  那個名叫波利卡爾普的人,是個身材高大英俊的年輕舊教徒,馬走著,就跳下來,走到馬車跟前。

  「您這樣會著涼的,薩莫伊洛·伊萬諾維奇。」

  「蓋上,跟你說啦!」

  波利卡爾普馴順地執行了命令,就走開了。

  「他是什麼人?」普羅霍爾眼睛看著病人,問他。

  「梅德維季河日鎮的軍官。他在我們司令部工作。」

  霍皮奧爾河口地區秋科夫諾、博布羅夫斯基、克魯托夫斯基、濟莫夫諾及其他各村的難民也都跟著司令部一起走。

  「喂,你們這是他媽的往哪兒逃啊?」普羅霍爾問一個坐在裝滿各種家具的四輪大車仁的難民老頭子。

  「我們想去維申斯克。」

  「派人請你們去維申斯克啦?」

  「親愛的,請是沒有請我們去,可是誰願意等死呢?你要是大難臨頭,恐怕也要逃的。」

  「我是問,你們為什麼要往維申斯克跑?你們就近在葉蘭斯克過河到對岸去,不是更快嗎?」

  「坐什麼過河?人們都說,那兒沒有渡船。」

  「那麼到維申斯克去坐什麼呢?他們會把渡船讓給你去運這些破爛兒?把軍隊扔在岸上,倒用渡船去渡你們和大車過河嗎?老大爺,你們真夠胡塗啦!你們也不知道自己是上哪兒去,幹什麼,瞎撞一氣。喂,你車上堆了些啥玩意啊?」普羅霍爾走到一輛大車跟前,用鞭子指著那些包袱,氣哼哼地問。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衣裳、馬套、麵粉,過日子用的、種地用的,樣樣俱全……什麼都不能扔呀。否則等回來的時候,就只好守著一座空房子了。所以我才套上兩匹馬和三對牛,把能裝上的東西都裝上,叫婆娘們坐上車,就走啦。好人哪,要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辛辛苦苦地幹了一輩子掙來的,流淚流汗掙來的,怎麼捨得扔掉?如果可能的話,我連屋子也要帶著走呢,免得落到紅黨手中,這些該死的東西!」

  「好吧,譬如說,你幹嗎把這個大篩子也帶著走啊?還有些椅子,你帶著它們有什麼用處?紅党根本用不著這些東西。」

  「可是也不能留下呀!唉,你真是個怪人……要是留下的話,他們不是把它毀了,就是燒了。不,我不能叫他們打我手裡發什麼財。叫他們吃點苦頭兒吧!我把什麼都拉個一於二淨!」

  老頭子朝那兩匹體壯膘肥、懶洋洋地挪動著蹄于的馬揮了一下鞭子,掉過身來,又用鞭子把指著在後面走的第三輛牛車說:「你看那個包著頭巾趕牛車的姑娘,——那是我的閨女。她那輛車上裝著一隻母豬和幾隻小豬。母豬本來懷著崽,大概是我們捆它和裝車的時候,把它傷了,所以夜裡就下小豬了,乾脆就在車上下崽啦。你聽,小豬崽在叫哪!不,紅黨別想在我身上發洋財,見他們的鬼去吧!」

  「老大爺,你可別在渡船旁邊碰上我!」普羅霍爾惡狠狠地盯著老頭子大汗淋漓的寬臉說。「你要是碰上我,我就把你的母豬、豬患和所有的財物都扔到頓河裡去!」

  「這是為什麼呀?」老頭子大為驚駭地問。

  「這是為了別人都在犧牲,什麼都丟了,可是你這個老鬼,卻像只蜘蛛一樣,什麼都要隨身拖著走!」平常總是那麼溫順、安穩的普羅霍爾突然喊叫起來。「這些可惡的糞蟲……我恨透啦!就像往我心裡插了一把尖刀一樣!」

  「走吧!快走吧!」老頭子哼哼著扭過身去,怒衝衝地說。「遇上了這麼個長官,他要把別人的東西都扔到頓河裡去……我把他當成好人……我的兒子是個司務長,現在帶著連隊阻攔紅軍哪……請你趕快往前走吧!用不著見了別人的東西眼紅!自個兒多積攢點兒,就不會見了別人的東西眼紅啦!」

  普羅霍爾催馬馳去。小豬在後面吱兒吱兒刺耳地尖聲叫個不停,母豬驚慌地哼哼起來,小豬的尖叫聲像錐於似的刺進他的耳朵。

  「這是他媽的什麼東西?哪兒來的小豬啊?波利卡爾普!躺在馬車上的軍官痛苦地皺著眉頭,幾乎要哭出來,大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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