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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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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他一大清早就到了維申斯克。

  滿潮的頓河水已經開始退落。空氣裡洋溢著楊樹花清新、黏膩的甜蜜氣味。頓河岸上水靈、碧綠的橡樹葉子朦朧地沙沙響著。冰雪融完、已經露出的田埂上冒著熱氣。田埂上已經長出了尖尖的嫩草,低窪的地方的積水,波光漣漪,水牛在叫,雖然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是洋溢著淤泥和青苔氣味的潮濕空氣中,蚊于還在成群地嗡嗡飛鳴。

  司令部裡,一架舊打字機在喀喀地響著,屋子裡人很多,煙霧騰騰。

  葛利高裡看到庫季諾夫正在於一件很奇怪的事兒:他沒有理睬輕輕走進來的葛利高裡,表情嚴肅、若有所思地在扯一隻捉到的大綠豆蠅的腿。扯完了,握在枯瘦的拳頭裡,放到耳朵邊,聚精會神地歪著腦袋在傾聽蒼蠅忽而低沉,忽而尖細地營營聲。

  一看到葛利高裡,他就厭惡。生氣地把蒼蠅扔到桌子底下,手巴掌在褲子上蹭了蹭,懶洋洋地倒在一張靠背已經磨得鋥亮的沙發上。

  「請坐,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

  「你好啊,司令!」

  「唉,好倒是好啊,不過正像俗話說的,就怕好景不常啊。來,說說,你那兒怎麼樣?還在進攻你哪?」

  「全線進攻!」

  「在奇爾河岸站住腳啦?」

  「又能支持多久啊?全靠卡贊斯克人拉了兄弟一把。」

  「事情是這樣的,麥列霍夫,」庫季諾夫把自己高加索式腰帶上的軟帶條纏到手指頭上,裝出在仔細打量發黑的銀帶扣的樣子,歎了口氣。「看來,咱們的事業還要更糟。頓涅茨河一帶好像要出什麼事情。可能是我們的人在窮追猛打紅軍,衝破他們的防線,也可能是他們認識到咱們是他們的心腹之患,所以決心要把咱們卡死。」

  「士官生那邊有什麼消息嗎?最近來的那架飛機帶來些什麼消息?」

  「沒有什麼新玩意兒。老弟,他們是不肯把自己的戰略計劃告訴咱們的。西多林——老弟,他是個行家!休想一下子就弄清他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他們有這樣的計劃——突破紅軍的防線,來支援我們。答應幫助我們。但是諾言——並非總要兌現的。而且突破防線——談何容易。本人深有體會,我自己就跟著布魯西洛夫將軍這麼于過,咱們怎麼知道,紅軍在頓涅茨方面究竟有多大的兵力?也許他們從對付高爾察克的戰線上撤下幾個軍團,塞到這兒來了呢?咱們是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鼻子以外.什麼都看不見!」

  「那你想跟我談什麼呀?開什麼會呀?」葛利高裡無聊地打著呵欠問。

  他倒不為暴動的結局傷心。這件事不知道為什麼並不使他動心,他天天就像拉著石滾子在場院打場的馬,心裡總在圍著這個問題打轉轉兒,轉來轉去最後橫下一條心:「現在已經是沒有法子使我們跟蘇維埃政權講和啦,我們雙方使彼此流的血太多啦,而士官生的政權現在是在順著毛兒摩挲我們,然後再戧茬兒抽我們。滾他媽的吧!怎麼個結局都行啊!」

  庫季諾夫打開地圖,依然不正眼看葛利高裡,解釋說:「你沒有出席,我們開過一次會.決定……」

  「你跟誰開會啦,是跟那位公爵老爺嗎?」葛利高裡想起了去年冬天在這間屋子裡開的那次會和那位高加索中校,就打斷他的話問。

  庫季諾夫皺起眉頭,神色黯然。

  「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是怎麼回事?」葛利高裡精神抖擻地問。

  「難道我沒有告訴你嗎?格奧爾吉澤同志被打死啦。」

  「他跟咱們哥兒們是什麼同志呀……當他還穿粗皮短皮襖的時候,是咱們的同志。等到咱們一旦跟士官生聯合,——那可不得了——如果他還活著,第二天他就會鬍子抹上油,嬌貴得不是把手伸給你啦,而是這樣,你看哪,伸給你一個小手指頭兒,」葛利高裡翹起一個又黑又髒的手指頭,閃著白亮的牙齒,哈哈大笑起來。

  庫季諾夫的臉色更加陰沉。目光和聲調裡都露出明顯的不滿。遺憾和壓抑的憤恨神情。

  「這有什麼好嘲笑的?對別人的死亡是不應該嘲笑的。你簡直變成傻瓜伊萬啦。個人被打死了,而你卻高興地說:『打死得越多越好!」

  庫季諾夫的比喻葛利高裡聽著有點兒不舒服,但是並未形之於色;他笑著回答說:「一點兒不錯,這夥人我認為:『打死得越多越好。』我對這些臉白手嫩的人毫不同情。」

  「就這樣,他被打死啦……」

  「是在戰鬥中嗎?」

  「怎麼說呢……這是樁無頭案,一時難於弄清楚。他本來是按我的命令,留在輜重隊裡的。是啊,他跟哥薩克們的關係搞得好像不很融洽。在杜達列夫斯克附近發生了戰鬥,他所在的那個輜重隊離火線約有兩俄裡。格奧爾吉澤坐在馬車轅上(哥薩克們是這樣對我說的),巧得很,一顆流彈正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就一命嗚呼了一定是這幫哥薩克混蛋把他幹掉的……」

  「把他幹掉了,他們做了件好事!」

  「你算了吧!不要再挑撥是非啦。」

  「別生氣。我這是說著玩哪。」

  「有時候,你的玩笑開得太過火……你就像鬥牛:在哪兒吃,就在那里拉尿,弄得一塌糊塗。照你的意見,就應該殺死軍官?又要鬧什麼?倒肩章『啦?葛利高裡,你也應該學聰明點兒啦!要是非得瘸腿的話,最好能就瘸一條,留一條走路呀!」

  「別扯啦,接著往下講吧!」

  「還有什麼可講的喲!我知道,是哥薩克們把他打死的,就到那兒去,想跟他們說說心裡話。我說:『狗患子們,你們又在重操舊業啦?你們又開始對軍官開槍了,是不是太早啦?去年秋天你們也槍殺過軍官,可是後來怎樣,你們吃了多少苦頭,又用得著要軍官啦。是你們親自跑來,跪著苦苦哀求:」你就擔任頭領,指揮我們吧!「現在又舊病復發啦?』是的,我把他們羞辱了一番,臭駡了一頓。他們全都矢口否認,說:『我們可沒有殺他,沒有的事!』可是我從他們眼睛裡看得出……是他們把他幹掉的!對他們這些人,你有什麼辦法呢?你往他們眼睛裡撒尿,他們卻認為是天降甘露。」庫季諾夫怒衝衝地揉著皮帶,臉漲得通紅。「他們殺了一個有學問的人,現在我沒有他,就像失去了左右手。還有誰能制定作戰計劃?還能跟誰商量商量呢?跟你只能胡扯一通,一牽涉到戰略策略問題,咱們全都是廢物。謝天謝地,彼得羅·博加特廖夫飛來啦,要不然連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唉,好啦,見他的鬼吧,不說啦!目前的問題是:如果我們的人不能在頓涅茨方面突破敵人的防線,那麼咱們在這兒是守不住的。我們決定照以前談過的辦法於,用全部兵力——三萬人——進行突圍。將來如果你被打得頂不住啦,就退到頓河邊上去。咱們把右岸從霍皮奧爾河口到卡贊斯克鎮一帶讓給敵人,在頓河岸上挖場死守,進行防禦戰……」

  有人在沒命地敲門。

  「誰呀?請進!」庫季諾夫喊道。

  第六旅旅長博加特廖夫·格裡戈裡走了進來。他那健康的紅臉上閃著汗水的光亮,兩道紅褐色的眉毛怒衝衝地朝上擰著。沒有摘下汗水濕透了頂的制帽,就在桌邊坐下。

  「幹什麼來啦?」庫季諾夫面帶矜持的笑容,看著博加特廖夫問。

  「給我子彈。」

  「已經送去啦。你還要啊?你以為我這兒有造子彈的工廠哪?」

  「你送去多少啊?每個弟兄一粒子彈,就夠了嗎?敵人用機槍掃射,而我們卻只能彎著腰,到處躲藏。這能叫打仗嗎?這簡直……只能叫人痛哭!就是這麼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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