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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他驚駭地四下張望著,一面尋覓,一面卻又害怕看到自己的妻子或者幼小的兒子,如果他們在這裡的話,他很想求求什麼人,把他們領走。他已經明白,他是走不出韃靼村了,他要死在這裡了,但是他不想叫親人看見他的死,心裡越來越焦急地盼望著死神快點兒到來。他駝著背,緩慢、艱難地扭動著腦袋,膘著同村人的熟識的面孔,可是沒有遇上一道憐憫、同情的目光,——哥薩克和婆娘們的目光都是那麼陰險、兇惡。

  他的褪了色的保護色襯衣已經碎得布縷都紮煞起來,每轉動一下,就直響。襯衣上到處都浸滿了褐色的血漬,紡得密密的紅軍戰士棉褲、兩隻平腳掌的大腳和彎扭的腳趾頭上也都血漬斑斑。

  達麗亞站在他的對面。仇恨湧到了喉頭,悲痛和焦心地期待著馬上就要發生的某種可怕的事情,使她喘不過氣來,她盯著他的臉,怎麼也弄不明白:他看到她了沒有,認出她來了嗎?

  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仍舊是那麼驚慌、激動地用一隻雪亮的眼睛(另外一隻已經腫得看不見了)在人群裡尋覓,突然他的目光停在離他只有幾步遠的達麗亞的臉上,他像個喝得酪酊大醉的人,搖搖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由於失血過多頭發暈,失去了知覺,但是當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實的,疼痛使他覺得天旋地轉,眼睛裡的光亮漸漸暗淡下去的時候,這彌留的時刻使他不安,於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氣,還是站穩了腳跟。

  看到並認出了達麗亞之後,他往前跨了一步,晃了一下。某種有點兒類似笑意的神情浮現在他那原是堅毅的、而現在變得非常難看的嘴唇上。正是這類似笑意的怪相使達麗亞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她覺得這顆心好像就在喉嚨口上跳動似的。

  她緊走到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跟前,急速。響亮地喘著粗氣,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哦,你好啊,親家公!」

  她那響亮而又熱情的聲調,以及聲調中那種異常的口吻,使人群安靜下來。

  於是,寂靜中響起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沙啞,然而堅定地回答:「你好啊,親家母達麗亞。」

  「請你說說,親愛的親家公,你是怎樣把你的親家公……我的丈夫……」

  達麗亞喘了一口氣,用雙手抓著胸膛。她說不出話來了。

  一陣緊張、徹底的寂靜;在這不祥的寂靜中,就連站在人群最後的人們,也能清晰地聽見達麗亞提出的問題:「……你是怎樣把我的丈夫,彼得羅·潘苔萊耶維奇,處死的?」

  「不,親家母,他不是我處死的!」

  「怎麼不是你處死的?」達麗亞的痛楚的呻吟聲調提得更高。「不是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處死哥薩克們的嗎?不是你們?」

  「不是,親家母……我們……我沒有殺死他……」

  「那麼是誰把他送到陰間的?喂,是誰?說呀!」

  「當時後阿穆爾團……」

  「是你!是你殺的!……哥薩克們都說,看到你在山坡上!你騎的是匹白馬!該死的東西,你想賴嗎!」

  「我也參加了那次戰鬥……」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把左手艱難地抬到齊頭那麼高,扶了扶於結的傷口上的手套。說話的聲調顯得很猶豫:「我也參加了那次戰鬥,但是殺死你丈夫的不是我,是米哈伊爾·科舍沃伊。是他槍斃了你的丈夫。對親家公彼得羅的死我是沒有責任的。」

  「你這個兇惡的敵人,那麼咱們村裡的人哪個是你殺死的?你自己把哪些人的孩子變成了討飯的孤兒?」「馬掌」雅科夫的寡妻在人群中刺耳地喊。

  本來就緊張得要命的氣氛霎時變得更加緊張了……響起了一片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呼叫和「哭喪凋」的號陶聲。

  事後達麗亞說,她也不記得怎麼一來,她的手裡就有了一支馬槍,是誰塞到她手裡的。但是正當婦女們號陶大哭的時候,她覺得手裡有一件異樣的東西,她也沒有看,手摸著,猜到是支步槍。她先是抓住槍筒,想用槍托去打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但是準星咯痛了她的手,於是她的手指頭抓住槍栓,把步槍掉了個頭,端了起來,對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右胸瞄準她看到,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背後的哥薩克們都閃到一旁去了,露出了穀倉灰色的原本圍牆;她聽到了驚恐的喊聲:「呸!你發昏啦!殺自己人哪!注手,別開槍!」人群像野獸似的警惕的期待、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為亡夫報仇的願望都在推動她去行動。推動她去行動的還有突然產生的虛榮心一她覺得現在自己跟其餘那些驚訝地、簡直嚇得魂不附體地望著她的婆娘們完全不同,也不同於那些正在等著看事情將如何結局的哥薩克們,因此她必須做出些不平凡的。特殊的、能使大家都大吃一驚的事情,——在所有這些複雜感情的推動下,她以驚人的速度盤算著採取思想深處早已決定的某種行動,對這種行動她本來是不願意去想的,而且在眼前這一刹那也不可能去想的;她拖延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槍機,然後,突然連自己也覺得非常意外地猛力扳了一下。

  後坐力推得她猛地搖晃了一下,射擊聲震聾了她的耳朵,但是她從眯縫得窄窄的眼縫裡看到,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顫抖了一下的臉轉瞬間——可怕地、不可挽回地變了樣子,看到他把雙手一張,又放了下去,好像準備從高空往水裡跳似的,可是後來卻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腦袋非常迅速地抽搐著,紮煞開的手指開始拼命地抓起土來……

  達麗亞扔掉步槍,仍然還不能清楚理解,她剛才於了什麼事情。她轉過身,背朝著倒下去的人,用一種和她素日的天真樣子極不相稱的姿勢理了理頭巾,攏了攏披散下來的頭髮,「他還在喘氣哩……」有個哥薩克大獻殷勤,趕忙給從他面前走過去的達麗亞讓著路,說。

  她回頭看了看,也不明白人們在說誰和說什麼,只聽見一陣陣深沉的、仿佛不是從嗓子眼裡,而是從內臟裡發出的。單調的、長長的。不時被垂死前的噎硬打斷的呻吟。直到這時候,她才明白,這是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呻吟,是她親手打死的、她匆匆輕捷地走過穀倉。走向廣場,少數幾個人目送她離去。

  人們的注意力又移到「牛皮小王」安率普身上。他好像在參加閱兵演習似的,迅速地只用腳尖沾地,跑到躺著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跟前,不知道為什麼還把拔出鞘來的日本造步槍刺刀藏在背後。他的一切動作都非常準確。他蹲下來.把刺刀尖朝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胸膛紮下去,低聲說:「好啦.咽氣吧,科特利羅夫!」然後又使勁兒把刺刀柄壓了一下。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死得緩慢、痛苦。生命很不情願離開他那骨骼粗大、健壯的軀體。一直到紮了第三刀,他還在不住地張嘴,還從呲著的沾滿鮮血的牙齒縫裡透出拖著長腔的、沙啞的慘叫聲:「啊——啊——啊!」

  「唉,你這個劊子手,滾你媽的蛋吧!」司務長,押送隊隊長推開「牛皮小王」,認真地眯起左眼.舉起手槍瞄準。這一槍就像是發出了信號,那些還在審問俘虜的哥薩克們都動手打起他們來了。俘虜住四面亂跑,步槍聲夾雜在人們的呼叫聲中,顯得那麼單凋、急促……

  過了一個鐘頭,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回到了韃靼村。一路上他拼命抽馬,那匹馬從霍皮奧爾河口鎮跑出來,跑到兩個村子之間,就倒斃在路上了。葛利高裡自己扛著馬鞍子,走到附近的一個村於裡,在那兒換了一匹不怎麼樣的瘦馬。所以來晚了……韃靼村的步兵連已經順著山崗往霍皮奧爾河日地區的村莊開去,向霍皮奧爾河口區的邊界開去,那裡正在跟紅軍騎兵師的部隊進行戰鬥。村子裡很安靜,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夜像黑色的霧一樣籠罩了四周的山崗、頓河對岸、竊竊私語的楊樹和白蠟樹……

  葛利高裡騎進院子,走到屋裡。沒有燈光。蚊子在濃重的黑暗中嗡嗡叫著,堂屋角落裡的聖像閃著暗淡的金光。葛利高裡吸了一日自幼就熟悉的。自己家裡令人激動的氣味,問:「誰在家呀?媽媽!杜妮亞什卡!」

  「葛利沙!是你嗎?」杜妮亞什卡的聲音從內室裡傳出來。

  一陣光腳板踏在地上的呱卿聲,門縫當中出現了杜妮亞什卡白色的身影,她正在匆忙地系著襯裙。

  「你們怎麼睡得這樣早?媽媽在哪?」

  「我們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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