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九三


  有個葉蘭斯克人終十忍受不住了——在博布羅夫斯基村,老頭子們開始熟練而又殘忍地打他的時候,他就像瘋於似地、不要臉地大哭大叫起來,撕開軍便服的領子,把掛在脖子上的貼身小十宇架拿出來給哥薩克和婆娘們看,十字架系在一條被汗水漚成黑色的髒帶子上。

  「同志們!我是不久以前才入黨的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吧!我信奉上帝!……我有兩個孩子!……請你們饒我一命吧!你們也是有孩子的呀!

  「我們是你的什麼『同志』呀!住口!」

  「想起孩子來啦,你這雙料的壞蛋!還把十字架掏出來啦,啊?想起上帝來啦?可是你槍斃我們的人,處死我們的人的時候,大概沒有想到上帝吧?」一個戴著耳環、翻鼻孔的老頭子,打了他兩下,氣喘吁吁地問,接著沒等回答,就又對準腦袋掄起了鞭子。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和意識到的一切暴行的片段,都像過眼雲煙,在伊萬丁可列克謝耶維奇面前飄逝了,他什麼也沒有留意。心腸變得像石頭一樣硬,僅僅哆嗦過一次。那是在中午時分,他們走進了秋科夫諾夫斯基村,穿過街上又是咒駡又是毆打的人群。這時候,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斜眼朝旁邊看了看,看見一個約摸七歲的男孩,正緊扯著母親的衣襟,眼淚像下雨似地順著嚇得變樣的臉蛋兒往下滾,淒慘地尖聲哭喊著:「好媽媽!別打他啦!別打啦……我心裡難受!我害怕!看他渾身都是血!

  那個正朝一個葉蘭斯克人舉起木棒的娘兒們突然大叫一聲,扔下木棒,抱起孩於,慌忙鑽進胡同裡去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心被孩子的哭聲,被孩於激動的憐憫之情感動了,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弄得被打破、乾裂的嘴唇生疼。他微微地抽搭了一下,想起自己的孩于和老婆,而且由於這像閃電似的突然閃現的回憶,產生了一種急不可待的願望:「千萬不能當著他們的面被打死!最好……趕快…」

  俘虜們拖拉著兩條腿,搖晃著疲憊和關節疼痛的身軀往前走著。在一個村子外頭的牧場上看見了一口水井,他們就央求押送隊長,准許他們喝點兒水。

  「用不著喝水啦!就這樣都晚啦!趕快走!」司務長喊叫著。

  但是有個押送的老頭子出來替俘虜們說話了:「做點兒好事吧,阿基姆·薩佐內奇!他們也是人嘛!」

  「他們算什麼人呀?共產黨員——不是人!你別教訓我啦!押送他們的長官是我,還是你?」

  「像您這樣的長官也太多啦!孩於們,去喝吧!」

  小老頭兒下了馬,從井裡打來了一桶水。俘虜們把他團團圍住,二十五雙手同時向水桶伸過來,烏黑腫脹的眼睛都閃出了光芒,響起了一片沙啞的斷斷續續的低語聲:「給我,老大爺!」

  「給一點兒喝也好!

  「喝一口也好!

  「同志們,不能大家同時喝呀!」

  老頭子猶豫起來,不知道先給誰喝才好。他苦惱地考慮了幾秒鐘,然後把井水倒進一隻埋在地裡的飲牲口的獨木水槽裡,他離開水槽,走到一旁,喊道:「你們幹嗎像牛一樣亂擠呀!排好隊喝!」

  水在生滿了綠苔、發黴的槽底流開了,迅速地流到被太陽曬得散發著濕木頭氣味的槽角裡。俘虜們使出最後的勁兒向水槽撲去。老頭子一次又一次地去打水,一共打了十一桶,——他憐憫地皺起眉頭,看著這群俘虜,把水槽倒滿了水。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跪在那裡,喝夠了,抬起已經清醒些的腦袋,清楚地,簡直可以摸得到地看到:籠罩在頓河邊的道路上的石灰粉塵似的白霧,聳立在遠處的像藍色的幻影似的。白堊的山峰餘脈;群山的上空,頓河滾滾急流的上空,在一望無際的藍天上,在高不可攀的晴空中——有一朵白雲。白雲被風一吹,像白帆似的潔白的頂邊上閃著金光,迅速地向北方飄去,它那蛋白色影子映在遠處的頓河河灣上。

  ======
  第五十五章

  在叛軍最高司令部的秘密會議上,決定向頓河政府博加耶夫斯基將軍求援。

  會議委託庫季諾夫寫信,對一九一八年末頓河上游的哥薩克與紅軍媾和和放棄陣地一事表示懺悔和遺憾庫季諾夫寫好了信、他以頓河上游的全體起義哥薩克的名義保證,今後將堅決與布爾什維克進行鬥爭,直到最後勝利,並且請求用飛機越過前線,給叛軍運來指揮部隊的基幹軍官和步槍子彈,援助叛軍。

  彼得·博加特廖夫留在西金村,後來遷到維申斯克。飛行員帶著庫季諾夫的信飛回新切爾卡斯克。

  從這一天起,頓河政府和叛軍司令部之間建立起密切的聯繫幾乎天天都從頓涅茨對岸飛來一些法國工廠製造的。嶄新的飛機.運來些軍官、步槍子彈和小量供三英寸口徑大炮用的炮彈。飛行員們帶來跟隨頓河軍撤走的頓河卜游哥薩克們的家信,又從維申斯克把親人們的回信帶給哥薩克。

  頓河軍的新司令官西多林將軍.為使叛軍配合前線的形勢和自己的戰略計劃,開始把司令部制定的作戰計劃、命令、戰報和紅軍部隊向叛軍陣地調動的情報送給庫季諾夫。

  庫季諾夫只讓少數幾個特定的人知道與西多林有書信來往的事兒,對其餘的人則嚴加保密。

  ======
  第五十六章

  下午五點鐘,俘虜們被趕到了韃靼村。已經將近轉眼就要逝去的春天的黃昏,夕陽西下,通紅的太陽貼近了西天邊上湧起的團團的灰色雲端。

  韃靼村的步兵連正在街上公共穀倉的陰影裡坐著和站著一他們被凋到頓河右岸來支援正在艱難地抵擋紅軍騎兵進攻的葉蘭斯克連;於是韃靼村的哥薩克在去前線的路上,全連順路回到村子裡來探望親人和補充一些食物,這一天他們本來應該出發啦,但是他們聽說正在把俘虜的共產黨員往維申斯克押送,據說,科舍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都在這夥人中,而且俘虜們眼看就要押到韃靼村了,——因此他們決定再多留一些時間。那些在第一次戰鬥中有親人跟彼得羅·麥列霍夫一起被打死的哥薩克們特別堅持要會會科舍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

  韃靼村的步兵把步槍靠在穀倉的牆上,無精打采地交談著.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在抽煙,有的在嗑葵花子;婆娘們。老頭子和孩子們圍在他們身邊。全材的人都擁到街上來了,孩子們則趴在房頂上不停地觀察著——是不是押來了?

  終於有個孩子尖聲叫起來:「看見啦!押來啦!」

  服役的人都急忙站起來,忙亂開了,響起了一陣嗡嗡的。活躍的談話聲,孩子們咚侗地迎著俘虜跑去。阿廖什卡·沙米利的寡妻還沒有從喪大的悲痛中平靜下來,歇斯底里地哭號起來。

  「敵人押到啦!」一個老頭子低聲說。

  「打他們.打這些魔鬼呀!哥薩克們,你們還在那裡傻看什麼呀?!」

  「審判他們!」

  「他們殺死過咱們村的人!」

  「把科舍沃伊和他的同夥吊死!」

  達麗亞·麥列霍娃跟阿尼庫什卡的老婆站在一起.她頭一個從走近的、已經被打得不成樣子的俘虜群中認出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押來一個你們村的人!你們快來欣賞欣賞這個狗崽子吧!快來跟他親親嘴吧!」司務長——押送隊隊長——壓下越來越響的、亂哄哄的話聲、婆娘們的叫喊聲和哭泣聲,在馬上伸手指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沙啞地大嚷道。

  「還有一個在哪兒呀?科舍沃伊·米什卡在哪兒?」

  「牛皮小王『安季普擠進入群,一面從肩上摘下步槍背帶,晃動的步槍槍托和刺刀亂撞著人們。

  「你們村的人只有一個,再沒有第二個啦。如果一個人咬一口,這一個也足夠你們咬的啦……」司務長用紅手絹擦著額角上的大汗,困難地把一條腿從鞍頭上跨過來,說。

  婦女們的尖叫聲和哭號聲越來越凶,氣氛十分緊張。達麗亞鑽進入群府到押送兵的跟前,看見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在一匹押解兵騎的汗漉漉的馬身於那面,正是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被打得像鐵鑄的臉。他那腫得出奇的、沾著凝結了於血的頭髮的腦袋,簡直像一隻豎著放的水桶,額角上的皮膚都鼓了起來,爆裂了,臉頰上閃著紫光,頭頂上覆著一層像肉凍似的黏液,上面放著兩隻毛絨手套。看來,他把手套放在腦袋上,是為了遮太陽,不叫它曬著密密麻麻的傷口,擋蒼蠅和在空中嗡嗡叫的蚊子。手套幹在傷口上,也就留在腦袋上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