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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


  第一個看見彼得·博加特廖夫的老爺于,跑進他老太婆嚇倒在那裡的胡同裡,想把去年十二月隨著區公所撤走的兒子吉洪的消息告訴她,叫她高興高興。胡同裡找不到老太婆了。她已經跑回家去,躲在貯藏室裡匆忙換了衣服;把襯衣和裙子都換了。害得老頭子到處去找她,喊叫:「彼得卡·博加特廖夫飛來了!吉洪托他帶好來啦!」等看到他的老太婆正在換衣服的時候,不禁大吃一驚,「老妖精,你怎麼忽然想起來要打扮打扮啦『!唉,真你媽的渾啦!誰還看得上你這個禿鬼!簡直一下子變成年輕小媳婦啦!」

  ……很快就有許多老頭子到彼得·博加特廖夫的父親家裡來了個個走進屋子的時候,都是先在門口摘下帽子,朝聖像畫過十字,然後很有派頭兒地坐在長板凳上,拄著拐杖,說起話來,彼得·博加特廖夫喝著玻璃杯裡的沒有打過皮的涼牛奶對大家講:是頓河政府委派他飛來的,他的仟務是跟起義的上游頓河人取得聯繫,用飛機運來子彈和軍官,幫助他們跟紅軍進行鬥爭。他又說,頓河軍很快就要在全線展開進攻,跟叛軍連成一片。博加特廖夫順便把老頭子們批評了一頓,說他們對青年哥薩克的影響很壞,致使他們放棄陣地,讓紅軍開進自己土地上來。他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談話:「……不過既然你們已經醒悟過來,把蘇維埃政權趕走啦,那麼頓河政府是會寬恕你們的,」

  「彼得·格裡戈裡奇,要知道咱們這兒現在也還有蘇維埃政權呀,不過沒有共產黨罷啦,要知道我們掛的孩子也不是三色旗,是紅白兩色旗,」一個老頭子有點兒猶豫地說。

  「連說話的時候,年輕人,咱們那些不聽話的狗崽子們,還互相稱呼『同志』哩!」另外一個插嘴說。

  彼得·博加特廖夫剪過的大紅鬍子裡露出了笑容,嘲弄地眯縫著藍色的圓眼睛說:「你們的蘇維埃政權就像是春天的薄冰。太陽一曬——就化啦。不過領頭在卡拉契附近放棄陣地的那些傢伙,等我們從頓涅茨對岸回來以後,要好好抽他們一頓鞭子!」

  「抽他們,這些該死的傢伙,抽得他們渾身是血!」

  「這才對哩!」

  「抽他們!抽他們!」

  「當眾抽他們的屁股,抽得他們度開肉綻!」老頭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喊叫起來。

  傍晚,得到騎使報告的叛軍總司令庫季諾夫和參謀長伊利亞·薩福諾夫,坐著一輛由三匹汗流如注的馬拉著的四輪馬車,飛也似的來到西金村。

  他倆因為博加特廖夫飛來了,高興的不得了,連靴子和帆布雨衣上的爛泥也顧不得擦,就一溜煙似的跑進了博加特廖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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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謝爾多勃斯克團交給叛軍的二十五名共產黨員,由加強的護送隊押解,從霍皮奧爾河日鎮出發了。逃跑是毫無希望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瘸一拐地走在這群俘虜中間,滿懷苦悶和憎恨地看著押送的哥薩克們兇狠、僵化的臉,心裡想:「他們是給我們送終的啊!如果下審判——那我們就完蛋啦!」

  押送兵多數是些蓄著大鬍子的人。一個舊教派的老頭子——阿塔曼斯基團的司務長——指揮他們從一開始,剛剛走出霍皮奧爾河口鎮,他就命令俘虜不准說話,不准抽煙,不准向押送兵提問題。

  「你們默誦祈禱詞吧,反基督的奴才們!你們現在是去鬼門關,剩下的這點兒活著的時間就不要再做壞事啦!你們背棄了上帝!效忠魔鬼!你們的臉上已經打蔔了敵人的烙印!」司務長忽而舉起自動手槍,忽而拉拉套在脖子上的手槍繩帶。

  俘虜中只有兩個共產黨員是謝爾多勃斯克團的指揮人員,——其餘的,除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都是葉蘭斯克鎮的外來戶.全是些身材高大、體格強壯的小夥子,都是在蘇維埃政權的軍隊來到鎮上以後加入共產黨的,有的是民警,有的是村革命軍事委員會主席,暴動發生後.逃到霍皮奧爾河日鎮、加入了謝爾多勃斯克團.過去他們差不多都是手工業工人:木匠。細木工、箍桶員。石匠。泥瓦匠。鞋匠和裁縫,他們中間,年齡最大的,看來也不過三十五歲,最年輕的二十歲左右。都是些身體強健、漂亮的小夥子,一雙幹繁重體力活的粗糙的大手.党肩膀、高胸脯,跟那些彎腰曲背的押送兵老頭子們簡直有天淵之別。

  「會審判我們吧,你以為怎樣!」跟伊萬回阿列克謝耶維奇並肩走的一個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悄悄說。

  「未必……」

  「會把咱們打死嗎?」

  「大概會的。」

  「他們不是不槍斃人嗎?哥薩克們這樣說過,記得嗎?」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做聲,但是他心裡像風吹亮了的火星,燃起一線希望:「這話對呀!他們不能槍斃我們。他們這些混蛋提出的日號是:『打倒共產黨,反對搶劫和槍斃!」聽說他們只判處苦役……判處鞭刑,然後去服苦役。哼,這並不可怕!在苦役中挨到冬天頓河一結冰,我們的人就又要向他們進攻啦!

  希望的火花閃了一下,又被風吹滅了:「不,一定會把我打死!他們已經變得像魔鬼一樣兇狠!我的小命,完了!……唉,過去我不應該那麼幹哪!覺得跟他們一起打過仗,心就軟了……不應該憐憫他們,應該把他們斬草除根!」

  他攥緊拳頭,滿腔軟弱無力的憤怒,聳了聳肩膀,立刻踉蹌了一下,差點兒沒被從後面照著腦袋抽來的一鞭子打倒。

  「你攥拳頭幹什麼,混蛋東西!我問你,攥拳頭幹什麼?」押送隊長司務長策馬向他壓來,哇啦哇啦地喊叫。

  他又重重地抽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下子,在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臉上,從眉棱骨,一直到中間有個小酒窩兒的陡下巴,斜著留下了一條血印。

  『你打的是什麼人呀?請你打我吧,老大爺!打我吧!他是傷員,你為什麼打他呀?「一個葉蘭斯克人帶著懇求的笑容,用顫抖的聲音喊,然後走出隊伍,挺起結實的胸膛,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遮在身後。

  「你也要狠狠地揍一頓!你們打呀,老鄉們!打這些共產黨啊!」

  鞭子抽得那麼狠,抽得葉蘭斯克人夏天保護色襯衣的肩部成了破布片,像火烤過的樹葉於一樣翻了起來。赤黑的血從傷口裡,從立即腫起來的鞭子印裡流出來,浸濕了破布片……

  司務長怒不可遏,氣喘吁吁,縱馬去衝撞俘虜,沖進入群稠密處,毫不留情地用鞭子亂抽起來……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又挨了一鞭子。眼睛裡直冒金星,腳下的土地晃了一下,仿佛左岸那一帶像花邊似的遮掩了沙灘的綠樹要栽倒似的。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用粗大的手抓住馬鐙,想把那野獸似的司務長從鞍于上揪下來,但是被刀背砍倒在地上,一陣麻酥酥的、嗆人的淡淡的塵上鑽進嘴裡,鮮血火辣辣地從鼻子和耳朵裡湧出來……

  押送兵把他們像羊似的趕到一起,狠打他們,殘忍地亂打了半天。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臉朝下躺在大道上,像在夢中似的,只聽見一片沙啞的喊聲,四周雜遝的腳步聲,馬瘋狂的喘息聲。一團熱乎乎的馬汗泡沫落在他光著的腦袋上,幾乎是同時,在離他很近的頭頂上什麼地方,響起了短促、可怕的男子的哭叫聲:「壞蛋!你們打已經交出武器的人……嗚嗚嗚!……」

  馬在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傷腿上踏了一蹄子,磨光的馬蹄鐵踏在腿肚子上,頭頂上響起一陣迅速起落的鞭打聲……過了一會兒——一個濕漉漉的、沉重的、散發著刺鼻的汗臭和血的鹹味的身體倒在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旁邊。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聽到:從倒下來的人的喉嚨裡,像從翻倒的瓶口裡一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

  然後把他們成群地趕到頓河邊,逼著他們把血洗掉。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站在沒膝的水裡,浸了浸火燒火燎的傷口和被打腫的地方,用手巴掌拂開跟自己的血混成一片的河水,貪婪地喝著,生怕壓不下難耐的乾渴。

  路上,有一個騎馬的哥薩克追過了他們。他騎的是一匹深棕色的馬,膘肥毛亮,渾身大汗,閃耀著春天的光澤,喜人地跳躍著,跑了過去。騎馬的人跑進了村子,於是俘虜們還沒有走到最靠村頭的院落,人群已經迎面擁上來。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看到朝他們跑來的那些哥薩克和婦女們,就明白這回是非死不可了。其餘的人也全都明白了。

  「同志們!我們來互相告別吧!」一個謝爾多勃斯克團的共產黨員喊。

  拿著叉子、鐝頭、木棒和鐵車條的人群越走越近了……

  這以後,就完全像一場噩夢。三十俄裡的路程上村連村,村村都遇到出來打罵的人群。老頭子、婆娘和半大孩子全都動手打,往被俘的共產黨員盡是鮮血和淤血的黑腫的臉上啐吐沫,扔石頭和幹土塊,往被打腫了的眼睛裡揚塵土和煤灰。婆娘們特別兇狠,精於進行最殘酷的拷打。這二十五個註定要死亡的人走過殘暴的人群。到最後他們已經被折磨得無法辨認了,完全不像人樣了,——他們的身體和臉全都變得簡直目不忍睹,渾身青裡透紅,紅裡透黑,腫脹變形,遍體鱗傷、血肉污泥,一片模糊。

  起初,這二十五個人為了少挨幾下打,都想離押送兵遠一點兒,都竭力擠到混亂的隊伍中間,所以部緊擠在一起走。但是他們不斷地被推拉開來。於是他們失去了任何避開抽打的希望,就死心地七零八落地走去,每個人都只有一個痛苦的願望:儘量控制自己,不要倒下去,——跌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個個都橫下了心,聽天由命,隨它去吧。而起初,只要一看見鐵叉齒藍晃晃地在眼前晃,或者看見木棒子灰白的粗頭兒昏暗地在眼前閃動的時候,都趕緊伸手捂蔔臉和腦袋,可憐地把手捂到眼睛上,從這群被毆打的俘虜中傳出央告。求饒的呼聲、呻吟聲、咒駡聲和痛得忍耐不注的慘叫。到了中午,就部不出聲了。只有一個最年輕的葉蘭斯克人,從前在連隊裡曾是大家都喜歡的愛逗樂的人.他只要腦袋上挨一下,就哎呀亂叫。他像是走在燙腳的熱地上似的,一蹦一跳,全身扭動,拖拉著被木棒打斷的腿……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自從在頓河裡洗過血漬以後.情緒堅定起來。一看見向他們跑來的哥薩克和婆娘們,就趕緊跟他身旁走的一位同志道別,小聲說:「沒有什麼了不起,弟兄們,我們英勇地戰鬥過,也應該會驕傲地去死……有一件事我們就是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牢牢記住,我們精神上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我們雖然被打死了,但是蘇維埃政權是棍子也打不死的!共產黨員們!弟兄們!死也要死得勇敢,不要讓敵人嘲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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