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八六


  ======
  第五十章

  葛利高裡·麥列霍夫在韃靼村住了五天,這期間,他給自己家和岳母家種了幾俄畝地;後來,等到因惦念家業而變得骨瘦如柴、渾身長滿蝨子的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剛從連隊回到家裡,他就開始準備回到仍舊駐紮在奇爾河沿岸自己的部隊去,庫季諾夫秘密寫信給葛利高裡,把開始跟謝爾多勃斯克團團長進行的談判通知了他,並請他返回駐地統率他那一師人。

  這一天,葛利高裡準備起程去卡爾金斯克。中午時分,動身前,他牽著馬到頓河去飲,在浸到菜園籬笆邊的河水邊看見了阿克西妮亞。不知道是她在故意磨蹭呢,還是葛利高裡這樣覺得,她懶洋洋地汲著水,好像是在等候他,於是葛利高裡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在這短短的一刹那,在他走到阿克西妮亞身邊之前,一幕幕愉快而又傷心的往事從他眼前閃過……

  阿克西妮亞聽到腳步聲便扭過身來,臉上——毫無疑問是假裝出來的——露出驚訝的神情,但是重逢的喜悅和長期的痛苦卻使她立刻現了原形。她笑得那麼可憐,那麼不知所措,這跟她那一向高傲的面容是完全不相稱的,憐惜和愛戀的感情使葛利高裡心碎。痛苦的思念和湧來的回憶制服了他,他勒住馬,問候說:「你好啊,親愛的阿克西妮亞!」

  「你好。」

  在阿克西妮亞低沉的聲調裡包含著極其複雜的感情——又是驚奇,又是親熱,又是痛苦……

  「咱們好久沒有說過話啦。」

  「好久啦。」

  「我連你的聲音都忘記啦……」

  「太快啦!」

  「太快了嗎?」

  葛利高裡牽著直往他身上撞的馬的籠頭,阿克西妮亞低下頭,用扁擔鉤去鉤水桶梁,但是怎樣也鉤不上。他們相對無言地站了片刻。一隻野鴨子,像被弓弦彈出似的,嗖地一聲從他們腦袋頂上掠過。波浪貪婪地舔著淺藍色的石灰岩石,拍著斷崖。浸沒了樹林的河灣裡白浪翻滾。風從波濤洶湧、向下游奔流的頓河上,吹來陣陣細小的水點和淡淡的河水氣味。

  葛利高裡把目光從阿克西妮亞的臉上移到頓河上。被河水淹沒的、樹幹蒼白的楊樹搖晃著光禿禿的樹枝,開滿像姑娘的耳墜兒似的花穗的柳樹啊娜多姿地垂在水面上,就像是一朵朵的奇異的綠色輕雲。葛利高裡聲調裡略帶遺憾和傷感地問:「怎麼?……難道咱們真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嗎?你為什麼不做聲啊?」

  但是阿克西妮亞已經控制住自己;在回答這句話的時候,她那冷冰冰的臉上已經沒有一絲顫抖的影子了:「大概咱們的話早已經說完啦……」

  「真的嗎?」

  「是的,一定是這樣!樹花一年只能開一次……」

  「你以為咱們的花已經開完了嗎?」

  「難道還沒有嗎?」

  「不知為什麼,這一切都是那麼奇怪……」葛利高裡把馬放到水邊去飲,看著阿克西妮亞,傷心地笑了。「克秀莎,可是我心裡怎麼也忘不了你。如今我的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了,而且我的頭髮也白了一半啦,一道深溝把咱們隔開了多少年……可是我一直在想念你。做夢也見到你,到現在我還是愛你。有時候我一想起你來,就會想到咱們在利斯特尼茨基莊園裡生活的情景……咱們是那樣相親相愛……一想起這些……有時候就會想起我的全部生活,一瞧——我的生活就像一隻翻過來的空口袋……」

  「我也……我也要走啦……咱們光顧說話啦。」

  阿克西妮亞毅然地挑起水桶,兩隻被春天的太陽曬黑的手放在壓彎的扁擔背上,要往岸坡上走了,但是突然扭過臉來朝著葛利高裡,臉頰上浮出淡淡的青春的紅暈。

  「葛利高裡,要知道咱們的戀愛就是從這裡,在這個碼頭邊開始的呀。還記得嗎?那一天家家都送哥薩克到野營去,」她笑著開日說,堅定起來的聲調裡充滿了喜悅。

  「我都記得!」

  葛利高裡把馬牽進院子,拴在馬槽上。為了送葛利高裡上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早晨起來沒有去耕地,他從板棚下走出來,問:「怎麼,很快就動身嗎?要給馬上點兒料嗎?」

  「動身到哪兒去呀?」葛利高裡心不在焉地瞥了父親一眼一「嘿,真有你的!回卡爾金去呀,」

  「我今兒個不走啦!」

  「這是怎麼回事?」

  「是這麼回事……我改變了主意……」『葛利高裡舔了舔由於心火太旺而於裂開的嘴唇,看了看天。「起黑雲啦。大概要下雨,我有什麼必要去淋得渾身精濕呢!」

  「是沒有必要,」『老頭子同意說、但是並不相信葛利高裡的話,因為在幾分鐘前,他從牲口棚裡看見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在碼頭上說話。「他們又勾搭上啦,」老頭子擔心地想。「好像又跟娜塔莉亞鬧彆扭啦……唉,你這個混蛋葛利什卡呀!這條牙狗畜生像他媽的誰呀?莫非是像我?」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不再用斧子刮那根修理馬車用的樺樹梁木,瞅著走開的兒子的駝背,急忙在記憶裡搜索著,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心裡斷定:「是像我,他媽的!而且還超過了父親,這個狗尾巴!頂好湊他一頓,叫他別再去引誘阿克西妮亞,別再鬧得全家不得安寧。可是怎麼能揍他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