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八七


  如果是從前,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看到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倆人遠遠地避開人說私話,一定會不假思索地隨手抓起什麼東西,照他的脊背打去,但是這回卻不知所措了,什麼話也沒有說,甚至臉上的神色都沒露出一點兒已經猜出了葛利高裡忽然延期出發的真正原因。這都是因為葛利高裡現在已經不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年輕哥薩克「葛利什卡」了,而是一位師長,雖說沒有戴肩章,然而卻是一位統率幾千人的將軍,而且大家都尊稱他葛利高裡·潘苔萊耶維奇啦。他,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從前不過是個「下土」,雖說是他的親生兒子,可怎麼能舉起手來打將軍呢?下級服從上級的軍事紀律使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而且正是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和葛利高裡之間的關係受到約束,好像疏遠了。這都怪葛利高裡升得太高啦!就連耕地的時候,第三天葛利高裡嚴厲地朝他吆喝道:「喂,你張著嘴等什麼?拿犁啊!……」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也忍下了,什麼話也沒有說……近來,他們好像交換了位置:葛利高裡把老爸爸吆喝過來吆喝過去,老爸爸一聽到他那沙啞的命令聲就忙亂起來,拖著那條傷腿,一瘸一拐地竭力討他歡心……

  「雨就把你嚇著啦!而且根本也不會下雨,刮的是東風,天上只有那麼一片黑雲,哪兒來的雨呀!我要告訴娜塔莉亞!」

  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覺得猜中了兒子的心事,本來要進屋去,但是又改變了主意;怕發生爭吵,就又回到沒有刮好的馬車梁本那裡去……

  阿克西妮亞一回到家裡,把桶裡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爐炕壁上的小鏡子前面,激動地把自己的有點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臉照了半天。依然還是那麼放蕩、美豔、誘人,但是春華流逝,生活使紅顏憔悴,眼皮發黃,烏黑的頭髮裡已經銀絲閃閃,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涼的倦意。

  阿克西妮亞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床邊,趴在床上哭起來,流了那麼多輕鬆、甜蜜的眼淚,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

  頓河沿岸群山連綿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稱「偷兒崖」的山坡,冬天,寒風在山坡上盤旋,悲鳴。從光禿的山崗上吹下陣陣的細雪,細雪日積月累,一層一層地堆上去。雪堆高聳在斷崖上,太陽一照,像砂糖似的閃閃發光,日暮黃昏,雪堆變成了淺藍色,黎明時分,是淺紫色,日出時呈粉紅色。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還沒有從下面把雪漸漸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側面風還沒有把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麼肅穆、威嚴地高踞在那裡。可是當它滾下去的時候,就發出低沉、柔和的轟隆聲,一路上,壓倒低矮的荊棘叢,折斷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邊上躲閃的小山楂樹,風馳電掣,身後拖著長裙似的。飄向高空的銀色雪霧……

  阿克西妮亞積累多年的情感,也像這雪堆一樣,一觸即發,不可收拾。和葛利高裡的重逢,葛利高裡那句親熱的話:「你好,親愛的阿克西妮亞!」就是這種推力。可是他呢?難道他不曾是她的最親愛的人嗎?難道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嗎?混亂的思緒最終不是總要回到他身上嗎?不管是在想什麼,做什麼,心裡總是感到站在葛利高裡身旁。瞎馬就是這樣圍著水車軸拉水車,轉圈子……

  阿克西妮亞在床上一直躺到黃昏,從床上起來,眼皮都哭腫了,洗洗臉,梳了梳頭,就像大姑娘要去相親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來她穿上乾淨襯衣,紫紅色的呢裙,披上頭巾,慌裡慌張地對著小鏡於照了照,就出門了。

  韃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黃昏。大雁在春汛氾濫的河灣裡驚鳴。蒼白暗淡的月亮從頓河邊的楊樹林後面爬上來。河面上映出一條月光鋪出的波光漣漪的淺綠色小徑。牲日群在天還沒有黑的時候就從草原上回來了。沒有吃飽嫩草的牛在各家院子裡叫。阿克西妮亞沒有去擠自家的奶牛。她把一頭白鼻樑的小牛犢從牲口棚裡趕出來,放它到母牛那裡去,小牛犢搖晃著尾巴,使勁兒伸直後腿,嘴唇貪婪地吆著那乾癟的奶頭。

  達麗亞·麥列霍娃剛剛擠過牛奶,手裡拿著濾奶器和桶往屋子裡走,籬笆外面有人喊她:「達莎!」

  「誰呀?」

  「我,阿克西妮亞……到我這兒來一下。」

  「你找我幹什麼呀?」

  「非常要緊的事!來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我濾完奶就去。」

  「好,那麼我就在院子邊等你。」

  「好吧!」

  過了一會兒,達麗亞走了出來。阿克西妮亞在自己家的籬笆門日等她。達麗亞的身上散發出一股熱乎乎的鮮牛奶氣味和牲口棚的臭味兒。她一見阿克西妮亞的裙子沒有掖起來,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於乾淨淨,感到很驚奇。

  「我的好鄰居,你這麼早就收拾完啦。」

  「司捷潘不在家,我一會兒就收拾完啦只有一頭牛,我幾乎連晚飯都不做……吃點兒什麼乾糧就湊合啦……」

  「你叫我有什麼事!」

  「到我家裡來一蔔有事情……」

  阿克西妮亞的聲音有點兒哆嗦,達麗亞模糊地猜到談話的目的,便一聲不響地跟著她走進屋裡。

  阿克西妮亞也沒有點燈,一走進內室,就打開箱子,在裡面翻了一陣兒她那于瘦、滾熱的手抓起達麗亞的一隻手,開始匆匆忙忙地把一個指環注她手指頭上套。

  「你這是幹什麼?這不是指環嗎?你這是要送給我嗎?……」

  「送給你!送給你,送給你……作紀念……」

  「金的?」達麗亞走到窗戶前,就著朦朧的月光仔細看著指頭上的指環,老練地問。

  「是金的。你拿去戴吧!」

  「哦,基督救主啊!……你為什麼送我這麼好的禮物呀!」

  「請你替我叫叫……把你們家的葛利高裡給我叫出來。」

  「難道又要死灰復燃嗎!『達麗亞猜測地笑著問。

  「不,不是!哎呀,你說到哪裡去啦!」阿克西妮亞嚇了一跳,急得滿臉鮮紅,眼淚都要流出來啦。「我要和他談談司捷潘的事情……也許葛利高裡能替他想想辦法,弄幾天假……『」

  「那你為什麼不上我們家裡去呢?既然你找他有事情,你就到我們家去跟他談好啦,」達麗亞狡猾地說。

  「不成,不成……娜塔莉亞也許會以為……不好意思……」

  「那,好吧,我給你叫出來。我是捨得他的!

  葛利高裡吃完晚飯。他剛剛放下勺子,咂了咂嘴,用手巴掌擦了擦沾滿菜湯的鬍子;突然覺得桌子底下有只腳直碰他的腳,朝桌上的人看了一眼,只見達麗亞朝他偷偷擠了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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