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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哎呀,你別給我念牙痛咒啦!你為非作歹,花天酒地夠啦,現在一股腦兒全都推到戰爭身上去。你們全是一路貨色!我為你這個鬼東西受的罪還少嗎?我真後悔,那回自殺沒能死掉……」

  「我再也沒有什麼話要跟你說啦。如果你難過,你就大哭一場,——眼淚總會減輕你們婦道人家的苦惱。我現在可不是能安慰你的人啦。我身上沾的別人的血太多啦,所以我一點兒也沒有憐惜別人的心了,就連孩於們——我也幾乎都不憐惜了,對我自個兒連想都不去想戰爭把我的一切都吸於啦。我自己都怕起自己來了……如果往我的心裡看看,那兒是一片漆黑,好像一口枯井……」

  當大雨點從追來的一片灰雲裡斜灑下來的時候,他們差不多已經走到家門口了。雨點把大道上散發著太陽氣味的輕塵壓了下去,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頂上,送來使人打冷戰的清新涼氣葛利高裡解開軍大衣,用衣襟遮著抽抽搭搭哭泣的娜塔莉亞,摟著她。他們就這樣用一件軍大衣遮著.緊靠在一起,冒著春天的急雨,走進了院子傍晚,葛利高裡在院子裡收拾耕地用具,檢查播種機的漏斗。「生鐵頭」謝苗,十五歲的兒子,學的是鐵匠手藝,從暴動開始,成了韃靼村惟一的鐵匠,他勉勉強強地給麥列霍夫家的破舊耕犁安上了犁燁。春耕的工具都準備好了。牛在過冬的牛棚裡養得體壯膘肥,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給它們準備了足夠的草料。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準備到草原上去。伊莉妮奇娜和杜妮亞什卡頭天夜裡就生上爐子,為了在黎明以前給去耕地的人準備好飯食。葛利高裡想幹上五天,給自己家和岳母家播下種,再翻耕兩俄畝種瓜和向日葵的地,然後把父親從連隊裡叫回來,讓他接著把春耕的活兒子完。

  紫色的炊煙從家屋的煙囪裡繚繞升起,已經可以做母親的大姑娘杜妮亞什卡正在院子裡奔忙,撿燒火用的於樹枝。葛利高裡看著她那豐滿的身腰、隆起的胸部,感傷而又遺憾地想:『「出落成這樣的大姑娘啦!日于像快馬一樣飛馳過去。才多久呀,杜妮亞什卡還是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姑娘;一跑起來,兩條小辮子就在背上擺來晃去,像老鼠尾巴似的,可是現在你再看她,今天出嫁都可以。而我已經有了白頭發啦,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格裡沙卡爺爺說得很對:』生命就像夏天的閃電,一閃就沒有啦。『人的生命是這樣短暫,現在卻要把這麼短暫的生命也剝奪……叫你的鬼把戲都見鬼去吧!要殺、要砍,你就快來吧。」

  達麗亞走到他跟前來、彼得羅死後,她很快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起初她非常悲傷,滿面憔悴,似乎都顯老了。但是等到一刮春風,太陽剛有點兒暖和勁兒的時候,達麗亞的悲傷也隨著積雪一同融化消逝了。她那顯得有點兒長的臉頰。上露出了淡淡的紅暈,一度暗淡無光的眼睛又亮了,走路的姿勢,又像從前那樣,輕盈、嫋娜……往日的習慣又都恢復了:彎彎的細眉毛又描得黛黑,臉盤豐滿透亮;她又愛開玩笑了,又用些放蕩的話語來逗弄娜塔莉亞,使她滿面排紅;她的嘴唇上越來越經常地掛著一種不知在期待著什麼的。難以捉摸的笑意……歡歡喜喜地活下去的意志占了上風。

  她走到葛利高裡跟前,含笑站住、美麗的臉上散發出醉人的黃瓜油氣味。

  「葛利申卡,也許我能幫你幹點兒什麼吧?」

  「什麼忙也不用你幫。」

  「啊呀,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您怎麼對我,對你的寡嫂變得這樣嚴厲呀!連笑也不笑,甚至連肩膀都不動一動。」

  「去做飯吧,你這個不饒人的尖嘴婆!」

  「啊呀,用不著我幫忙啦!」

  「去幫幫娜塔莉亞嘛、你看看米沙特卡跑得渾身髒成什麼樣子啦。」

  「真是豈有此理!你們養孩於,倒要我去給你們的孩子洗涮嗎?這也太不像話啦!你那位娜塔莉亞像只會養小崽的母兔子。她還要給你生上十來個。個個都要我給他們洗洗涮涮,那不把我的胳膊都累斷了才怪哪。」

  「夠啦,夠啦!滾開!」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您現在可是村子裡惟一的可以讓全村婆娘們看看的哥薩克啦、您別趕我,讓我從老遠看看您那迷人的小黑鬍子也好啊。」

  葛利高裡哈哈笑了,把披散下來的頭髮從汗濕的額角上甩到後頭去,說:「你真是個厲害娘兒們!彼得羅怎麼跟你過來著……你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那是當然的啦!」達麗亞很自豪地承認說,用調皮的、眯縫著的眼睛看著葛利高裡,故意裝出害怕的樣子回頭瞅了瞅家屋。「我覺得好像是娜塔莉亞出來啦……你這個老婆醋勁兒怎麼這樣大——太不像話啦!昨天吃午飯的時候,我看了你一眼,她的臉色立刻就變啦。昨天就有幾個年輕的娘兒們跟我說:『這算是什麼道理?村于裡一個哥薩克也沒有,可是你們家的葛利什卡卻能回來探親,一步上不離開老婆。哪我們怎麼活下去呀?雖說他受了傷,跟從前比起來只剩了一半啦,我們哪怕跟這半個人玩玩,也心滿意足啦。請你轉告他,夜裡不要在村子裡亂竄,否則叫我們抓住的話,可要倒黴啦!」我就對她們說:』不,諸位小娘子,我們家的葛利沙只是在外村才幹點兒風流事,在家裡呀,他揪著娜塔莉亞的裙子不撒手。不久前,他已經變成我們家的聖徒啦……」

  「好啊,你這條母狗!」葛利高裡笑著,沒有惡意地說。「你的舌頭——簡直像把撣子!」

  「我就是這麼個人;可是你那位美麗、聖潔的娜塔申卡,昨晚把你趕跑了吧?就要這樣對付你,公狗,叫你敢再去尋花問柳!」

  「行啦,你也太……你走吧,達什卡,你不要多管別人的事啦。」

  「不是我愛多管一我是說,你那位娜塔莉亞真是個大傻瓜。丈夫回來啦,她卻大興問罪之師,裝模作樣,像不值錢的蜜餅,睡到箱子上去……要是我,我對哥薩克是來者不拒!如果遇上我的話……我會把像你這樣浪蕩的傢伙,弄得暈頭轉向!」

  達麗亞咬得牙齒咯吱吱地響,哈哈大笑,往屋子裡走去,搖晃著金耳環,不斷回頭看看又想笑又難為情的葛利高裡。

  「你死得很幸運,彼得羅哥哥……」心情好起來的葛利高裡心裡想。「這不是達麗亞,這是個狠毒的淫婦!早早晚晚她要送掉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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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巴赫姆特金村的最後幾家的燈火也熄滅了。微寒在水窪上結了一層薄冰。村外,牧場那邊,遲到的仙鶴落在去年的莊稼茬子裡過夜。從東北吹來的微風把它們孤傲、疲倦的啼聲送到村子裡來。這啼聲使四月的春夜和平寂靜的色調顯得更加深沉溫柔。果園裡一片濃重的陰影;不知道什麼地方有只牛在眸眸地叫;然後一切都歸於寂靜。深沉的寂靜持續了約半個小時,只有夜裡也在飛翔的澤鷸的淒切的啼聲和野鴨子翅膀嗖嗖的煽動聲偶爾劃破春夜的寂靜:一群野鴨急匆匆地飛向頓河氾濫時留下的可以自由自在棲息的水澱……後來從街盡頭上傳來了人聲,問起煙捲頭的紅火,可以聽到馬的噴鼻聲和馬蹄踏在結了薄冰的污泥上的咯吱聲。偵察兵回村來了,這裡駐紮著叛軍第六獨立旅所屬的兩個連。哥薩克們在村頭一戶人家的院子裡駐下;他們閒談著,把馬匹安置在扔在院子當中的爬犁旁邊,給它們放好草料。不知道是誰的沙啞。低沉的聲音唱起一支舞曲,細心地吐著字句,倦怠、緩慢地唱道:

  我慢慢地走著,

  輕輕地落腳,

  我滿懷舊情,

  去跟姑娘逗樂兒……

  立刻,一個高亢的伴唱男高音,像振翅高翔的鳥一樣響起,它壓下了嗡嗡的低音,悅耳而富有節奏:

  姑娘不喜歡逗樂兒,

  啪的一聲,打了我一個嘴巴!

  我這位哥薩克姑娘呀,

  就是脾氣大……

  又有幾個低音參加了歌唱,歌聲的節拍加快了,活潑起來,伴唱的男高音玩弄著高亢的尾腔,逞強地、歡快地唱道:

  我挽起右胳膊的袖子,

  打了姑娘一個耳刮子。

  唉唉,這個姑娘呆站在那兒不動,

  臉像紅果一樣豔紅,

  她一面哭,一面訴說:

  「你算個什上好郎哥喲,

  你同時愛七個姑娘,

  第八個是小寡婦,

  第九個是你家的婆娘,

  第十個才是我,

  你這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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