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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我們家的米秋什卡也走啦,你瞧吧,他太性急——要大吃苦頭」

  「一定要吃苦頭。」

  「說的就是。可是你們為什麼打仗呢?你們自個兒也不明白!一切都是按照上帝的意旨在行事。我們家的米倫為什麼送了命?就是因為他反對上帝,煽動老百姓造反,裡對政權。不論是什麼政權,就連反對基督的政權,都是上帝的意旨,都是上帝賜給的。那時候我就對他說:『米倫!你不要煽動哥薩克造反,不要煽動他們去反對政權,別造孽!」可是他卻對我說:』不,爸爸,我受不了!要暴動,要把這個政權消滅,因為它要把咱們逼去沿街乞討。咱們從前過的是體面日子,現在卻要變成叫化子啦。『他忍受不了啦。愛動刀動槍的人,必將死於刀下。這是一定的。葛利什卡,別人都說好像你當了大將軍啦,在指揮一個師的人馬哪。是真的還是胡說?」

  「真的。」

  「是指揮一個師嗎?」

  「沒有錯兒,是指揮一個師。」

  「那麼你的肩章在哪兒呀?」

  「我們已經取消肩章啦。」

  「唉,你這個胡塗蟲!取消了肩章!那你還成其什麼將軍呀!可憐蟲!從前的將軍——你看看他們就覺得舒服:吃得胖胖的,大肚子鼓得高高的,八面威風!可是現在,你看你……簡直是,呸——簡直叫人噁心!渾身上下,只有一件肮髒的軍大衣,沾滿污泥,既沒有掛勳章,胸前也沒有掛白綬帶。大概,只有滿衣裳縫的蝨子。」

  葛利高裡哈哈大笑起來.但是格裡沙卡爺爺激動地繼續說:「你別笑,壞東西!你領著人去送死,鼓動他們去反對政權你要造大孽,用不著在這兒呲牙!啊?……哼,就是這麼回事。後正他們要把你們消滅,還要把我們捎帶上、上帝——他會把自己的道路指給你們的;難道《聖經》上這一段不正是說的咱們這個混亂的年月嗎?你聽著,現在我來念一段先知耶利米的預言給你聽聽……」

  老頭子用焦黃的手指頭翻著《聖經》發黃的頁於,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地念起來:「你們要在萬國中傳揚報告,堅立大旗。要報告,不可隱瞞,說,巴比倫被攻取,被勒蒙羞、米羅達驚慌。巴比倫的神像都蒙羞,他的偶像都驚惶。因有一國從北方上來攻擊他,使他的地荒涼,無人居住,連人帶牲畜,都逃走了。……『〕明白了嗎,葛利什卡?現在他們從北方來,向你們這些巴比倫人進攻啦。你再聽下去:』耶和華說,當那日子,那時候,以色列人要和猶太人同來,隨走隨哭,尋求耶和華他們的神。……我的百姓作了迷失的羊,牧人使他們走差路,使他們轉到山上,他們從大山走到小山……『」

  「這是說的什麼?什麼意思?」對教會斯拉夫語不甚了了的葛利高裡問。

  「混帳東西,這是說你們這些造反的傢伙被趕得在山裡亂竄。說你們這些傢伙不配當哥薩克的領導人,而且你們自己比迷途的羊還胡塗,不明白自己是在於些什麼……你再聽下去:『……競忘了安歇之處。凡遇見他們的,就把他們吞滅……』這也說得對極啦!虱於不是正在吞滅你們嗎!」

  「對蝨子簡直是毫無辦法,」葛利高裡承認說。

  「這就越說越對啦。你再聽下去:『敵人說,我們沒有罪,因他們得罪那作公義居所的耶和華,就是他們列祖所仰望的耶和華。我民哪,你們要從巴比倫中逃走,從迦勒底人之地出去。要像羊群前面走的公山羊一因我必激動聯合的大國,從北方上來攻擊巴比倫。他們要擺陣攻擊他,他必從那裡被攻取。他們的箭,好像善射之勇士的箭,一支也不徒然返回。迦勒底必成為掠物。凡擄掠他的都必心滿意足,這是耶和華說的。搶奪我產業的啊,你們因歡喜快樂……』」

  「格裡戈裡爺爺!你最好還是用俄語講給我聽吧,不然我什麼也聽不明白,」葛利高裡打斷他的朗讀,請求說;但是老頭子咂了咂嘴唇,用無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說:「馬上就完啦,你聽著吧:『……且像端穀撒歡的母牛犢.又像發嘶聲的壯馬你們的母巴比倫就極其抱愧,生你們的必然蒙羞;他要列在諸國之未,成為曠野、旱地、沙漠。因耶和華的忿怒,必無人居住,要全然荒涼,凡經過巴比倫的,要受驚駭,又因他所遭的災殃嗤笑。』」

  「這是什麼意思呀?」葛利高裡感到一陣輕微的憤恨,問格裡沙卡爺爺沒有回答,合上《聖經》,躺到臥榻上。

  「人們從來就是這樣生活的,」葛利高裡從內室往外走著,想,「年輕的時候瞎折騰,喝伏特加,幹些別的什麼壞事兒,可是一到年老了,越是年輕的時候折騰得厲害的人,就越要拿上帝作護身符,格裡沙卡爺爺也是這號人物。他的牙齒像狼牙一樣。據說,他年輕的時候,一服役回來,全村的娘兒們都被他鬧得不得安寧,不管是胖的,還是瘦的——全都不放過。可是,這會兒呢……哼,我要是能活到老的話,我才不去念這討厭的玩意兒呢!我是不喜歡《聖經》的人。」

  葛利高裡從岳母家回來的時候,一路上回味著和格裡沙卡爺爺說的那些話,琢磨著《聖經》上那些神乎其神、莫名其妙的「預言」。娜塔莉亞也一聲不響地走著。葛利高裡這次回來,她對待丈夫的態度異常嚴肅,——看來,葛利高裡在卡爾金斯克鎮各村尋花問柳的事兒也傳到她耳朵裡了。他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給丈夫鋪好內室的床,自己卻蒙上一件皮襖,睡在大箱子上。但是她並沒有說一句責備的話,什麼也沒有問。葛利高裡也一夜沒有吭聲,認為最好暫時不去問他們之間關係顯得特別冷淡的原因……

  他們在空無人跡的街上默默地走著,彼此好像從未感到這樣隔膜過。從南方吹來溫暖和煦的風,西天上堆滿春天濃重的白雲。白雲像砂糖一樣在泛著藍光的峰巔盤旋。飄移,變換著樣子,壘砌在頓河沿岸已經返青的山脊上。響起了第一聲春雷,村子裡到處飄溢著令人愉快的、生機勃勃的,已經放開的樹木芽苞的芳香和解凍的大地新鮮的黑土氣息。白花花的波浪在頓河藍色的河面上奔騰,從一卜遊吹來的風送來濕潤的、令人振奮的潮氣、腐爛的樹葉和潮濕的樹木的刺鼻氣味。山坡上秋耕的份地像塊黑色的。毛茸茸的補釘在冒著熱氣,升起一股蜃氣,在頓河沿岸的山峰上飄動,雲雀在大道上空令人心醉地歌唱,金花鼠輕聲地吱吱叫著跑過大道一在整個這個充滿了生機和偉大創造力的世界的上空,——閃耀著高高在上的、驕傲的太陽。

  村子中間有座搭在溝穀上的橋,春天的山水發出歡騰的、孩子般的笑聲還在向頓河奔流;娜塔莉亞在橋邊停下來。她彎下腰,裝作要系系鞋帶,實際上卻是為了不讓葛利高裡看見她的臉,問:「為什麼你一聲也不吭呀?」

  「有什麼可跟你說的呢?」

  「可說的多得很……最好說說在卡爾金斯克怎麼飲酒行樂,怎麼跟女……瞎搞的事兒……」

  「你已經知道了?」葛利高裡掏出煙荷包,卷起煙來。攙雜的葉子煙散發出香甜的草味。葛利高裡吸了一口,又問:「那麼說,你已經知道了?聽誰說的!」

  「我既然說,那就是知道啦。全村的人都知道啦,還用聽誰說呀。」

  「好啦,你既然知道啦,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葛利高裡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稀疏的腳步聲和娜塔莉亞緊跟在他後頭急促、細碎的腳步踏在小橋的木板上,發出的清脆響聲,在春天透明的寂靜中回蕩。過橋以後,娜塔莉亞沉默了,擦著不斷淌下來的眼淚,後來她忍氣吞聲,結結巴巴地問:「你又要舊病復發啦?」

  「不要再說啦,娜塔莉亞!」

  「該死的公狗,饞嘴的公狗!為什麼你又折磨我呀?」

  「你少聽點兒謠言就好啦。」

  「你自個兒都承認啦!」

  「看來,別人對你說的,是太言過其實啦。好了,真對不起……娜塔什卡,是生活本身的罪過……我一天到晚在死亡線上晃,哼,有時簡直是跨過一條腿啦……」

  「你的孩子已經這麼大啦!你看著他們,不覺得良心有愧!」

  「哈!良心!」葛利高裡哈哈大笑起來,露出像飛沫一樣雪白的牙齒。「我想都想不到它了。當整個生活都變成一塌胡塗的時候,還說什麼良心喲……人們在互相殘殺……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幹……而且怎麼對你說呢7你是不會懂得的!你現在只有顆婦道人家的妒忌心,至幹什麼東西在刺我的心,什麼東西在吸我的血,你是不會去想的。我現在大喝起伏特加來啦、前兩天,我發了一次病。那一會兒我的心都停止跳動啦,渾身全涼……」葛利高裡臉色陰沉,艱難地從肚子裡把話擠出來:「我非常痛苦,因此我就在胡鬧,為了能不想這些事情,喝伏特加,或者跟女人鬼混……你等等!叫我說完:我這心裡總有什麼東西在吸吮我。刺我……生活走上了邪路,我在這方面也許是有罪的……最好現在能跟紅軍講和,然後,掉轉槍口——去進攻士官生。可是怎麼進行呢7誰能使我們跟蘇維埃政權搭上話呢?我們雙方的血債怎麼算呢?有一半哥薩克跑到頓涅茨對岸去啦,就是留在這邊兒的人,也都發瘋啦……剛才你們家的格裡沙卡爺爺給我念了一段《聖經》,說什麼我們幹得不對,不應該暴動。還罵了你爸爸一頓。」

  「爺爺的腦子已經胡塗啦!現在輪到你啦。」

  「唉,你也只能說些這樣的話。你的腦子也不會想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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