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七九


  「我們那裡,河那邊,還嫌早一點兒。」

  「是啊,還早哪!瞧,頓河兩岸的溝崖上還有雪呢。」

  後來停下來休息,吃午飯。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請那個挨打的小夥子吃「擠奶渣」。(他把奶渣裝在布袋裡,拴在步槍筒上,一路上從袋子裡往外滴答水。阿尼庫什卡笑哈哈對他說:「普羅珂菲奇,順著這條濕印就能找到你,看你後頭留下的這條濕印,就像公牛走過以後留下的尿印子。」)他一面請小夥子吃,一面很鄭重地說:「傻小子,你可不能怨恨老頭子們。是啊,抽了你一頓,那算得了什麼!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嘛。」

  「潘苔萊爺爺,要是把你抽一頓,你就不會唱這個調兒啦!」

  「小夥子,我挨過的抽比這可狠得多啦。」

  「還要狠得多?」

  「是的,狠得多。這是明擺著的嘛,古時候抽起來可沒這麼輕。」

  「過去也抽?」

  「當然,也抽。小夥子,有一回我老子用車轅木朝我背上打——就是這麼打,我還是長大成人啦。」

  「真是用車轅木打嗎?」

  「我說用車轅木,就是用車轅木。喂,胡塗蟲!吃奶渣啊,幹嗎老看我的嘴呀?瞧你,他媽的,勺子把兒都沒有啦,大概是折斷了吧?混蛋!今兒個把你這個狗崽子抽得還是太輕!」

  吃過午飯以後,決定在舒服的、像葡萄酒一樣醉人的春日的豔陽天裡打個盹兒。大家都趴在沙土地上,叫太陽曬著脊背,打了一會兒呼嚕,然後就又順著褐色的草原,踏著去年的莊稼茬子,不走大道,一直往前走。他們穿著短上衣、軍大衣、粗呢農民上衣和光面短皮襖;有的穿著靴子,有的穿鞋,褲筒掖在白襪筒裡,有人腳上什麼也沒有穿。於糧袋在刺刀上搖晃。

  這些又回連隊裡來的逃兵簡直沒有一點威武勁兒,就連在藍天上叫夠了的雲雀,都大模大樣地落在這半連人經過的附近草地上。

  葛利高裡·麥列霍夫進村沒有遇到一個哥薩克。第二天早晨,他扶著小米沙特卡騎上馬,叫他趕到頓河邊去飲水,自己和娜塔莉亞一同去探望格裡沙卡爺爺和岳母。

  盧吉妮奇娜流著眼淚迎接女婿:「葛利申卡,好孩子!自從我們的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願他在天之靈安息——去世以後,我們家就全完啦!……唉,家裡誰還能去種地呀?種子堆滿了倉,可是沒有人去種。我的親人呀!我們成了孤兒寡母,我們什麼用也沒有啦,誰都把我們看做陌生人、多餘的人!……你看看,我們的家業破敗成什麼樣於啦!什麼都無人照管……」

  家業的確是眼看著在破敗:牛撞壞、撞倒了牲口院裡的籬笆,有些地方,柱子都倒了;板棚子的土牆被春水沖壞,倒塌了;場院的圍棚也都沒有了,院子沒有人打掃;板棚簷下放著一把生了鏽的大鐮刀,這裡還扔著一台破爛的收割機……到處是荒蕪、敗落的景象。

  「一沒有當家人,家業很快就全完啦,」葛利高裡巡視了科爾舒諾夫家的院落,無動於衷地想。

  他回到屋裡。

  娜塔莉亞正在和母親喳喳地說什麼,一看見葛利高裡就不說了,而且獻媚地笑起來。

  「葛利沙,媽媽剛才說要求你……你要是能到地裡去……也許可以給她們種上幾畝呢?」

  「媽媽,你們還要種什麼呀?」葛利高裡問。「你們家的倉房裡的小麥還滿滿的呢。」

  盧吉妮奇娜雙手一拍說:「葛利申卡!那土地就叫它那麼閑著啊?要知道我們去世的當家人已經秋耕了三塊地啦。」

  「地有什麼要緊呢?就讓它先那麼閑著不行嗎?今年要能活下來,咱們就種。」

  「這怎麼行啊?土地就這樣荒著哪。」

  「等戰線從這兒移開,你們再種吧,」葛利高裡想試著說服丈母娘。

  但是她卻固執己見,甚至有點兒生葛利高裡的氣了,最後把哆嗦著的嘴唇一噘,說:「哼,如果你沒有工夫,或許,你不願意幫我們的忙……」

  「好啦,別說啦!我明天去給自家種,也給你們種上兩俄畝。這就足夠你們吃啦……格裡沙卡爺爺還活得挺好啊?」

  「那可太感謝啦,恩人哪!」臉上放光的盧吉妮奇娜高興地說。「我立刻就去告訴格麗帕什卡,叫她送種于去……爺爺嗎?上帝一直還不肯接他回去。還活著哪,不過腦子有點兒不大好使啦。整天整夜地光坐在那裡念《聖經》。有時候用教堂用語說呀說呀,簡直叫人聽不懂……你去看看他吧。他在內室裡呢。」

  淚珠順著娜塔莉亞的豐滿的臉頰淌下來。

  娜塔莉亞眼淚汪汪地笑著說:「我剛才上他那兒去啦,他說:『狠心的小丫頭呀!怎麼你也不來看看我呀?親愛的,我快死啦……我一定要為你,為我的孫女禱告禱告上帝。我想人土啦,娜塔柳什卡……土地正在召喚我去哪。是時候啦!」

  葛利高裡走進內室、濃重的檀香、黴氣和腐爛的氣味,老年人的肮髒氣味刺進了他的鼻孔。格裡沙卡爺爺還是穿著那件紅翻領土縫著領章的灰軍服,坐在臥榻上。肥大的褲子和毛襪子都精心織撲過。從小丫頭長成大姑娘的格麗帕什卡照顧爺爺的生活,她非常關心、愛護他,就像從前娜塔莉亞作姑娘的時候那樣。

  格裡沙卡爺爺把《聖經》放在膝蓋上,從鑲著長了綠鏽的銅框眼鏡裡看了一眼葛利高裡,笑著張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服役的人來啦?全腿全胳膊的呀?上帝保佑,你沒有叫兇惡的子彈打中嗎?好,感謝上帝。坐下吧。」

  「你的身體可好啊,老爺子?」

  「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身體健康嗎?」

  「怪人!真是個怪人!我這把年紀啦,還說什麼健康呀?要知道我已經快一百歲啦。是的,活了快一百歲啦……自己都不覺得。仿佛昨天我還是個留著紅額發的壯實小夥子。可是今天我一醒過來——只剩下一把老骨頭……生命就像夏天的閃電,一閃就沒有啦……我的身子已經沒有勁兒啦。棺材已經在倉房裡放了多少年了,可是上帝,看來早已把我忘啦。我這個罪人已經多次祈禱:『主啊,你轉過臉,用慈愛的目光看看你的奴僕格裡戈裡①吧!我想人土,土地也在召喚我……」

  「老爺子,你還能活很久哩;看你滿嘴的牙。」

  「啊?」

  「你的牙還很多哪!」

  「牙?你這個傻瓜!」格裡沙卡爺爺怒衝衝地說。「要知道,如果靈魂要離開你的肉皮囊的時候,用牙也咬不住它呀……你還在打仗嗎,荒唐鬼?」

  「還在打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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