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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阿廖什卡·沙米利把自己的沙啞的低音和裡亞布奇科夫那像女人一樣動人的。如泣如訴的男高音混在一起,合唱起來:

  趴到我胸脯上,

  艱難地歎著氣……

  艱難地歎著氣,

  道出了最後的話語:

  「原諒我,往日的愛喲,永別啦,

  往日的愛喲,這個壞東西!……」

  當女主人把葛利高裡領到內室去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朝霞「你們別再灌他啦!滾開吧,醉鬼!看不見呀,他已經什麼都不能幹啦,」她責怪說,一隻手吃力地攙扶著葛利高裡.另一隻手推開正端著一杯酒跟在他們後面的葉爾馬科夫。

  「怎麼,你們還想去睡早覺呀?」葉爾馬科夫搖搖晃晃,杯子裡的酒直向外灑,擠了擠眼說。

  「不錯,要去睡早覺。」

  「現在你就是跟他去睡,他也不中用啦……」

  「你管不著!你又不是我公公!」

  「拿上把勺子!」葉爾馬科夫已經大醉,笑得前仰後合,粗魯地喊。

  「咦咦咦,不要臉的東西!眼睛裡灌滿了酒,就胡說八道!」『她把葛利高裡推進房間,扶他躺在床上,昏暗中她憎惡而又憐憫地看著他那死人一樣蒼白的臉和大睜著,但是卻又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

  「你要不要喝點果汁?」

  「舀點兒來。」

  她端來一大杯冰涼的櫻桃汁.坐到床上,玩弄、撫摸著葛利高裡亂蓬蓬的頭髮,直到他睡熟了。然後自己爬到爐炕上,躺在小女孩身旁,但是沙米利卻鬧得她不能人睡。他腦袋枕在胳膊肘於上,像匹受驚的馬似的打著響呼嗜,後來好像被推了一下,忽然醒了過來——沙啞地唱道:

  ……服役完了回家鄉!

  胸前掛著大肩章,

  肩上戴著十字章……

  他把腦袋又趴到胳膊上去,可是過了幾分鐘,驚訝地四下張望著,又唱道:

  服役完了回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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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醒來以後,葛利高裡想起了跟葉爾馬科夫和梅德韋傑夫的談話,他已經不像夜裡醉得那麼厲害,很容易就想起了有關推翻政權的談話。他開始明白,跑到利霍維多夫這兒來酗酒原是具有明確目的的:想鼓動他發動政變。具有左傾情緒的哥薩克,反對已經公開表示要到頓涅茨對岸去跟克拉斯諾夫的頓河軍聯合的庫季諾夫,正在策劃一個陰謀,企圖徹底脫離頓河政府,在自己佔領的地區建立一個沒有共產黨員參加的、類似蘇維埃的政權。他們想把葛利高里拉到自己這邊來,而對叛軍陣營內部一旦發生內江的災難性後果卻毫無認識,雖說紅軍在頓涅茨方面受到一些損失,但是它仍然可以在任何時候,毫不費力地連同他們的「內訌『一起消滅。」全是兒戲,「葛利高裡心裡說,然後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衣服,他把葉爾馬科夫和梅德韋傑夫叫醒,請他們到內室來,緊緊地關上了門。

  「聽我說,弟兄們:我請求你們把昨天談的事情統統忘掉,別再亂說,不然你們要吃虧的!問題不在於誰當司令。也不在於庫季諾夫,而在於咱們已經被包圍,咱們就像被裝在打了箍的桶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桶箍就會把咱們箍死。我們的團隊不能指向維申斯克,應該開赴米吉林,指向克拉斯諾庫特斯克,」他強調說,眼睛一直在盯著梅德韋傑夫那憂鬱、冷漠的臉。「孔德拉特,你別再去擾亂人心啦!你們動腦筋想一想,就會明白:如果咱們一開始更換司令,搞什麼政變,咱們就完蛋啦。咱們要不就投靠白軍,要不就投靠紅軍。想站在中間是不成的,——他們會把咱們擠死。」

  「不過,咱們說的那些話可不能往外傳哪,」葉爾馬科夫扭過臉去,請求說。

  「就當咱們什麼也沒有說過,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們別再鼓動哥薩克啦。庫季諾夫和他的同夥有啥呢?他們並沒有實權,——我要盡最大力量來帶好我這個師。庫季諾夫那幫人,很壞,這是沒說的,而且他們還想要咱們去跟士官生攀親,這是一定的。不過咱們往哪兒去呢?咱們所有的活路都被切斷啦!」

  「真是這樣……」梅德韋傑夫勉為其難地同意說,在整個談話過程中,第一次抬起憤怒的、狗熊似的小眼睛朝葛利高裡看了看。

  這以後,葛利高裡又在離卡爾金斯克很近的村莊裡接連喝了兩夜,花天酒地混日子。連他的鞍褥上都浸滿了酒味。多少娘兒們和失去了姑娘豔美的姑娘跟葛利高裡做過露水夫妻,恩愛一時。但是一到第二天早晨,葛利高裡享膩了這種習以為常的尋歡作樂的豔福,就像是在想別人的事情一樣,清醒。冷漠地想:「這半輩子,我什麼世面都見過啦,什麼苦頭也吃過啦。愛過許多娘兒們和姑娘,騎過多少匹好馬……唉!……我踐踏過草原,嘗過當爸爸的滋味兒,殺過人,自己也過過幾次鬼門關,也曾耀武揚威。生活還能給我什麼新玩意兒呢?再也沒有什麼新玩意兒了!死也無憾啦。一點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啦。仗也可以像財主賠錢一樣,不冒什麼風險地去打。反正不會有什麼大輸贏!」

  童年時代的情景像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晴大,在斷斷續續的記憶中飄過:落在石頭牆上的白頭翁,葛利什卡的兩隻光腳踏在滾熱的沙土裡,莊嚴。肅穆,兩岸綠樹成陰,倒影映在河水裡的頓河,少年夥伴們天真的臉,身段勻稱的年輕的母親……葛利高裡用手掌遮上眼睛,許多熟識的臉,一樁樁的往事,有時完全是些微不足道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卻深深地印在腦海裡的瑣事在意識的目光中滑過,早被遺忘的,已經死去的人們的聲調、言談的片斷和各種腔調的笑聲,在腦海裡響起來。記憶的光芒又照到早已忘卻的、曾見過的自然景物L去,葛利高裡眼前突然耀眼地展現出——廣闊的草原、夏天的大道、牛車、坐在車前的父親、牛、殘留著莊稼收割後的金黃色硬茬子的田地。大道上的一群烏鴉……葛利高裡在像亂網線一樣混亂的記憶中翻騰舊賬時,在不知流逝何方的往昔中碰上了阿克西妮亞,想道:「親愛的!忘不掉的人呀!」於是厭惡地避開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女人,歎息著,焦急地等待著亮天。太陽剛開始用紫紅的花邊和金黃色的絛帶鑲飾東方的天空的時候,他就起床了,洗洗臉,牽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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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三章

  暴動像吞沒一切的草原野火一樣蔓延開來。紅軍的戰線像鐵鍊子似的把這些不肯馴服的市鎮重重包圍起來。命運的陰影像烙印一樣打在人們的心上。哥薩克像賭拋硬幣遊戲似地拿自己的生命作賭注,不少人扔出的是「背」。青年哥薩克瘋狂地愛戀女人,年紀大一些的就拼命喝酒,喝到發昏,賭博,賭錢和子彈(這時子彈成了無價之寶),回家休假,把令人厭惡的步槍靠在牆上,拿起斧頭或者鉋子,用芬芳的紅柳條編編籬笆,或者修理準備春耕用的耙子和牛車,能叫心神休息片刻也好啊。很多人過膩了和平生活,就又醉醺醺地返回部隊,等到一清醒過來,就懷著對這種「被圍困在鐵罐裡」的生活的仇恨,徒步去衝鋒,迎頭向機槍沖去,要不,就在狂怒之下,策馬飛奔,不覺身下還有馬匹,風也似地去夜襲,捉到了俘虜,就像原始的野人一樣,殘酷地虐殺他們,因為捨不得子彈,就用馬刀結果他們的性命。

  那一年的春天顯得格外美好。四月裡,都是像玻璃一樣透明的。晴朗的天氣。雁行和叫起來像鋼喇叭似的鶴群,在高不可攀的藍天上追逐著白雲,飛呀,飛呀,向北方飛去。在淡綠的草原上,水塘邊,落下來覓食的天鵝,像遍地的珍珠似的閃閃發光。頓河邊的草場上,一片鳥的喧噪聲。河水淹沒的草地上,露出水面的地壟和沙角上,大雁在互相呼喚,準備起飛;愛情衝動的公鴨在融雪匯成的水窪裡不停地呱呱叫。柳枝條上的芽苞已經泛青,楊樹上黏膩芳香的花苞也鼓了起來。開始返青的草原上洋溢著解凍的黑土地的古老的氣息和總是那麼清新的嫩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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