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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五


  暴動的可愛之處,就在於每個戰士都在自己家門日打仗。他們討厭去站崗和值班當潛伏哨.討厭翻山越嶺地去偵察,——哥薩克們向連長請假回家,叫家裡的老頭子或者還沒有成年的兒子騎上戰馬去替自己當差。各連的戰士總是全員滿額,可是流動性很大。有人想出了更妙的辦法:太陽一落山,就從連隊駐地跑出來,揚鞭催馬,一口氣跑上三十,甚至四十俄裡,在晚霞將要消逝的時候已經到家了跟老婆或者情人睡上一夜,第二遍雞叫後,就備上馬,北斗星還亮著呢,已經又回到連隊裡來了。

  多少風流小夥于簡直都迷上了這種在自己籬笆邊的戰爭。「可也不能死!」時常回家來探望妻子的哥薩克們玩笑說。

  總司令部待別擔心春耕時節部隊的開小差問題一庫季諾夫專門視察了各部隊,露出一種他從來沒有過的堅定神色聲明說:「寧可叫田地荒了,一粒種於也不往地裡撒,我也決不准許放哥薩克離隊回家!擅自離營的傢伙要砍頭、槍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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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葛利高裡又在克利莫夫卡村附近參加了一次戰鬥。中午時分,在村頭幾家院落附近互相射擊起來。過了不久,紅軍的散兵線攻進了克利莫夫卡。穿黑帆布制服的水兵——波羅的海艦隊一艘軍艦上來的——在左翼緩慢、齊整地向前推進。他們勇猛衝鋒,把卡爾金斯克叛軍團的兩個連趕出了村子,逼得他們不得不順山溝向瓦西列夫斯基村逃去。

  當優勢已經開始轉向紅軍的時候,在小山崗上注視著戰鬥進程的葛利高裡,用手套向牽著他的馬站在一輛裝著於彈的兩輪車旁邊的普羅霍爾·濟科夫招呼了一下,然後跳上還在走著的馬;他繞過一道山溝,向古森卡飛馳而去,他知道第二團的一個預備騎兵連隱蔽在那裡的村外樹林中。他飛越過果園和籬笆,向連隊隱蔽的地方馳去。他從遠處看見下了馬的哥薩克們和拴在樹樁上的戰馬以後,就拔出馬刀,命令道:「上馬!」

  二百名騎兵頃刻之間都上了馬。連長迎著葛利高裡跑來。

  「出擊嗎?」

  「早就該出擊啦!你卻在這裡瞎等!」葛利高裡瞪大眼睛說。

  葛利高裡勒住馬,跳下來,好像是故意磨蹭時間似的,緊馬肚帶(渾身大汗、急躁不安的馬轉來轉去,不叫他勒緊那條穿過鞍褥的勝帶,大口地喘著氣,從胸膛裡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惡狠狠地呲著牙,總想用前蹄從旁扒葛利高裡)。把馬鞍子緊好以後,葛利高裡把腳伸進馬鐙;他看也不看那正在傾聽越來越急的射擊聲的、不知所措的連長,喊道:「現在由我來率領連隊出擊。到村口前排成縱隊,前進!」

  葛利高裡在村外把連隊列成騎陣;試了試馬刀是不是可以很容易地從刀鞘裡抽出來;他離開連隊約三十沙繩遠,便策馬向克利莫夫卡飛馳而去。在一道從南面婉蜒伸向克利莫夫卡的小山崗上,他駐馬觀看。退卻的紅軍騎兵和步兵正在村子裡亂跑,裝載著一類輜重的兩輪大車和四輪馬車也在奔逃。葛利高裡扭過半邊身子,朝連隊喊:「拔出馬刀!衝鋒!弟兄們,跟我來!」他很容易地拔出馬刀,第一個大喊:「烏拉——啊——啊!……」他全身感到一陣冷和一種熟悉的輕飄飄和快意,放馬沖去。左手中拉得像弓弦一樣緊的韁繩在顫抖,舉到頭頂的馬刀在飛鳴,劈開迎面吹來的風。

  一片很大的、在春風中飄蕩的白雲,一時遮住了太陽,灰色的雲影追過了葛利高裡,顯得那麼緩慢地沿著山崗向前飄去。葛利高裡把視線從越來越近的克利莫夫卡的院落轉移到這片順著潮濕的褐色上地滑去的陰影,轉移到一片在他前面往什麼地方奔的淺黃色、令人愉快的陽光上。突然腦子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追趕那片在地上跑的光亮的願望,葛利高裡把馬一夾,放馬全速跑去,——追著。追著,離那道把光和影隔開的、移動的界線越來越近了。他又拼命跑了幾秒鐘——伸出去的馬頭上已經一片陽光,馬身上的棗紅色的毛閃著耀眼的亮光。正在葛利高裡越過那片隱隱約約的雲影邊緣的時候,突然從胡同裡傳出急促的射擊聲。風立即把槍聲送來,越離越近、越來越響。又過了一瞬間——葛利高裡從自己馬的蹄聲、子彈聲和在耳朵裡嗡嗡叫的風聲中,已經聽不到身後連隊奔馳的轟鳴聲了。馬群沉重的、震撼著潮濕的處女地的奔騰聲,好像已經從他的聽覺中消失,——仿佛已經離他遠去,在消逝。一刹那,迎面響起了猛烈的射擊聲,就像人們往火堆裡投進了于柴,僻啪一陣亂響;成群的子彈嗖嗖叫著。葛利高裡在慌亂和恐怖中回頭一看。不知所措的絕望心情和憤怒使他的臉痙攣起來,變得非常難看。連隊扔下葛利高裡,掉轉馬頭,往回跑去。不遠的地方,連長騎在馬上亂轉,笨拙地揮舞著馬刀,哭號著,扯著破嗓子,沙啞地大聲喊叫。只有兩個哥薩克跑到葛利高裡跟前來,還有普羅霍爾·濟科夫,他收緊韁繩,掉轉馬頭,朝連長跑去。其餘的人都四散奔回,把馬刀插進鞘,拼命在用鞭子抽馬。

  葛利高裡只在刹那間,曾減慢速度,想弄清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連隊並未遭受損失就突然往回逃竄。在這一刹那,他意識到:不能向後轉,不能逃走,——而是要向前沖!他看到,在離他有一百沙繩遠,胡同裡的籬笆後面,有七名紅軍戰士正在一輛裝著機槍的馬車邊忙活,企圖掉轉機槍槍口,掃射向他們沖來的哥薩克;但是在這麼狹窄的小胡同裡,顯然是很難做到的:機槍沉默無聲,步槍的射擊聲也越來越稀疏,葛利高裡覺得子彈的嘯聲也越來越弱了。葛利高裡撥馬走正,想越過一道從前用來圍擋果園的、倒塌的籬笆,沖到這條胡同裡去。他把視線離開籬笆,不知怎麼突然就像用望遠鏡看到了似的,清晰地看到水兵們已經在他身旁,他們正在忙亂地往下卸馬,看見了他們肮髒的黑帆布制服和緊扣在頭上、把臉變成圓得非常滑稽的無簷帽。兩個水兵砍斷了馬套,第三個把腦袋縮迸肩膀,在機槍旁邊忙活,其餘的人站著或跪在地上,用步槍向葛利高裡射擊。跑得越近,看見他們的手正在扳動步槍的大栓,聽見了尖利的,朝他打來的槍聲。槍聲很急,一聲跟一聲,槍托子也那麼迅速地在他們肩頭跳動,這倒使渾身大汗的葛利高裡充滿了愉快的信心:「他們打不中的!」

  籬笆在馬蹄下咯吱響了一聲,被甩在後面了。葛利高裡舉起刀,眯縫起眼睛,選中了最前面的那個水兵。腦子裡又冒出了一個恐怖念頭:「他們正對準我射擊……馬直立起來……把我扔下來……他們就會把我打死!……」已經朝他打了兩槍,仿佛是從遠處傳來一陣喊聲:「我們活捉他!」眼前是一張英勇的、前額光光的、張牙露齒的臉,無簷帽的飄帶迎風亂舞,帽箍上的金字已經褪色,暗淡無光……葛利高裡緊踏馬鐙,揮刀砍去——覺得刀鋒黏糊糊地砍進了水兵柔軟的、有彈性的身軀。第二個水兵脖子很粗、身體健壯,開槍打穿了葛利高裡左肩上的肌肉,當即就被普羅霍爾·濟科夫的馬刀削去半邊腦袋,倒在地上。葛利高裡撥馬朝近處的槍栓響處沖去。一個黑乎乎的步槍口正從裝著機槍的馬車後面伸出,直對著他的臉。他使勁把身子往左一歪,連馬鞍子都活動了,呼哧直喘的發瘋的馬也跟著晃了一下,躲開了在他頭頂尖聲號叫的死神,在馬躍過機槍馬車的車轅時,砍死了那個開槍的水兵,水兵的一隻手還沒來得及用槍栓把第二顆子彈頂進槍膛。

  在短短的一瞬間(後來這一瞬間在葛利高裡的腦子裡卻變成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他砍死了四名水兵,也不聽普羅霍爾·濟科夫的呼叫,又去追趕藏在胡同拐彎處的第五個水兵。但是這時趕到葛利高裡面前去的連長抓住了他的馬籠頭。

  「你往哪兒去呀?!他們會把你打死的!……板棚後面他們還有一挺機槍呢!」

  又趕來兩個哥薩克和普羅霍爾,他們立刻下了馬,跑到葛利高裡跟前,強行把他從馬上拉下來。他在他們的手裡掙扎著,喊:「放開我,壞蛋!……我要把這夥水兵!……統統……砍死!……」

  「葛利高裡·潘苔萊維奇!麥列霍夫同志!請您清醒清醒吧!」普羅霍爾苦苦地勸他說。

  「你們放開我吧,弟兄們!」葛利高裡已經換了另一種頹喪的聲調請求說。

  哥薩克們放開了他。連長悄悄地對普羅霍夫說:「扶他上馬,護送他到古森卡去,看樣子,他是病啦。」

  連長朝馬走去,命令連隊:「上——馬!……」

  但是這時葛利高裡把皮帽子往雪上一扔,搖搖晃晃地站了一會兒,忽然牙咬得咯吱咯吱直響,大聲哼哼起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扯起身上穿的軍大衣扣子。連長還沒來得及朝葛利高裡邁出一步,他就一頭栽到地上,裸露的胸膛貼在雪上。他號哭起來,哭得渾身直哆嗦,像狗一樣,用嘴舔著籬笆邊的殘雪。後來,在神智清醒的那一刹那,他想站起來,但是怎麼也起不來,於是他扭過淚流縱橫、被疼痛弄得不成樣子的臉,朝聚集在他四周的哥薩克們,聲嘶力竭、粗野地呼喊:「我砍死的是什麼人呀?……」他生平第一次在痛苦地抽搐中掙扎,滿嘴噴著白沫喊叫:「弟兄們,我是得不到饒恕的!……看在上帝面上,砍死我吧……為了聖母……把我處死吧!……」

  連長趕忙跑到葛利高裡跟前,同一個排長一起,彎腰俯在他身上,把系馬刀的皮帶和軍用背包扯下來,捂上他的嘴,壓住腿。但是他的身子雖然被他們壓著,好半天還彎得像弓一樣,用兩條痙攣著的、挺直的腿亂刨著細雪,一面哼哼著,一面用頭往馬蹄翻起的、閃著亮光的、肥沃的黑土地上亂撞,他生在這塊土地上,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他曾充分享受了生活為他準備的一切——甘少苦多。

  只有野草是這樣在土地上生長,它吮吸著能創造生命的土地的奶汁,漠不關心地接受陽光的撫愛和惡劣天氣的摧殘。在暴風雨致命的襲擊中馴順地倒下去。然後,把種子迎風撒去,同樣是那麼漠不關心地死去,枯萎的草莖沙沙作響,向照耀著死亡的秋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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