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二七一


  「這時候越過頓河毫無意義。眼看著頓河就要解凍啦,」米什卡一直還不習慣像步兵那樣邁著整齊的步子走路,氣哼哼地嘟噥說。

  施托克曼看著走在前面的人們被皮帶緊勒著的脊背,看著上了凝結著灰色寒氣的刺刀的步槍槍日有節奏地搖晃著。他四面看看,看到紅軍戰士們嚴肅、冷漠無情的臉,這些臉形各不相同,而又非常相像;看見了釘著五角紅星的灰色軍帽和灰色軍大衣在前後搖晃;有的軍大衣已經舊得發黃,有的比較新,顯得毛茸茸的。閃著亮光;他聽到大隊行軍雜亂,沉重的腳步聲、低沉的談話聲、各種腔調的咳嗽聲和水壺的叮噹聲;聞到了潮濕的靴子、葉子煙和武裝帶的甜滋滋的香味,他半閉著眼睛,竭力跟上步於,心潮起伏,對這些昨天他還不認識的、陌生的弟兄們,感到無限的溫暖、親熱,心想:「多好啊,為什麼此時此刻,他們顯得這麼可愛,這麼令人心疼呢?是什麼東西聯繫著我們呢?共同的理想……不,這不僅是理想,還有事業。還有什麼呢?也許,是因為面臨的危險和死亡吧?不知道為什麼顯得這麼特別親近……」於是眼睛苦笑了一下,想道:「難道我老了嗎?」

  施托克曼心裡充滿了慈父般的滿意心情,看著一個走在他前面的紅軍強壯、寬闊、筆直的脊背,看著衣領和帽檐間紅潤潔淨、充滿青春活力的圓滾滾的脖頸;他又把視線移到身邊的一個戰士身上。這是張佈滿一片片紫紅血暈、刮得光光的黝黑的臉,剛毅的薄嘴唇,身材高大,體態卻像鴿子一樣勻稱;走起路來,幾乎連那只空著的手也不擺動,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痛苦地皺著眉頭,眼角上佈滿了老年人的皺紋。這引起了施托克曼跟他攀談的興致。

  「在軍隊裡於很久了嗎,同志?」

  身旁這個戰士淺褐色的眼睛冷冷地、探索地斜脫了施托克曼一眼。

  「從一九一八年,」他待理不理地回答說,但是這矜持的回答並沒有使施托克曼灰心。

  「什麼地方的人呀?」

  「你是想找老鄉嗎。大爺?」

  「要是老鄉的話,那我就更高興啦。」

  「我是莫斯科人」

  「工人?」

  「對啦。」

  施托克曼迅速掃了一眼戰士的手。時間還沒有抹掉手上跟鋼鐵打交道的痕跡。

  「冶金工人?」

  淺褐色的眼睛又在施托克曼的臉和略微發白的鬍子上滑過。

  「金屬切削工人,你也是嗎?」淺褐色的嚴厲的眼角上似乎露出了溫和的表情。

  「我是鉗工……同志,你怎麼總這麼愁眉苦臉的呀?」

  「靴子夾腳,烤得太幹啦。夜裡我值崗當潛伏哨,把腳浸濕了。」

  「你不害怕嗎?」施托克曼笑了笑,猜測說。

  「有什麼可怕的?」

  「看你說的,咱們這是去打仗呀……」

  「我是共產黨員。」

  「怎麼,共產黨員就不怕死嗎?不也是一樣的人嗎?」米什卡插嘴說。

  走在施托克曼旁邊的這位紅軍戰士熟練地把步槍往後一甩,看也沒有看米什卡,想了想,回答說:「老弟,這種事你的見識還太淺。我是不能害怕的。我自己命令自己這樣做,——明白了嗎?你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我知道我是為什麼、跟誰在打仗,我知道咱們一定會勝利。而且這是最主要的,其餘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笑了笑,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斜著施托克曼的側影說:「去年我在烏克蘭,在克拉薩夫采夫支隊裡,整天打仗,敵人一直追趕我們。損失很大。不得不扔下傷員。終於在離日麥林卡不遠的地方把我們包圍啦,要在夜裡穿過白軍陣地,把他們後方小河上的橋炸掉,不讓他們的鐵甲車開過來,因為我們突圍要衝過鐵路線。指揮部要選幾名敢死隊員,可是沒有人響應號召。共產黨員們——我們的人數不多——就說:『我們抓閘兒吧,誰抓著誰去。』我想了想,就自願要求去、我帶上馬刀、繩索和火柴,和同志們道過別就走了。漆黑的夜,有霧。我走出一百沙繩遠就開始爬。爬過一片沒有收割的黑麥地,接著又爬過一條山溝。記得,我正從山溝裡往外爬的時候,突然一隻什麼鳥兒撲棱一聲從我鼻子尖下飛出來,是的……我在距守橋的崗哨十沙繩遠的地方爬過去,到了橋邊。敵人有一個機槍隊守護著這座橋。我在橋邊趴了兩個鐘頭,等待機會,我放下馬刀,用衣襟遮著劃火柴,但是火柴都潮啦,劃不著、因為我是肚皮貼地爬的,衣服全被露水濕透啦——儘管我把衣服擰乾,但是火柴還是潮啦。哎呀,老大爺,這時候我可真害怕啦。天馬上就要亮啦,可我的手直哆嗦,急得汗直往眼裡流。心想:『這下全完啦,』我決定:『如果完不成炸橋任務,我就自殺!」劃啊,劃啊,但是到了還是叫我劃著了,我就趕緊往回跑。等到身後轟地一聲爆響,我已經躺在路基下隱蔽起來,——敵人那裡可亂營了。吹起了警號、兩挺機槍噠噠地響起來。很多騎兵從我跟前跑過去,難道夜裡能找到我嗎?我從掩蔽的地方爬出來——跑到莊稼地裡。你知道吧,只是到了這時候,我的手腳才怎麼也動彈不了啦,真他媽的糟糕!又躺了下去。去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怎麼的,很勇敢,可是從那兒回來的時候——簡直狼狽透了……你知道吧,我開始嘔吐起來,肚子裡什麼都吐光啦,可是還是吐個不停。是的……哦,當然我最終還是爬回自己人那兒去了。「他興奮起來,炯炯有神、熱情的淺褐色眼睛突然變得非常溫柔、美麗。」第二天早晨,我給同志們講,昨天夜裡火柴這齣戲,我的好朋友問:』謝爾蓋,難道你把打火機弄丟了嗎?『我一摸前胸的口袋,還在那兒哪!掏出來一打——你猜,一下子就著啦。」

  「兩隻烏鴉被風從遠處的一片楊樹林梢頭吹起,從高空疾飛而來。風吹得它們一陣陣地往前沖。等到經過一個鐘頭的間歇之後,克魯托夫斯克山上又響起炮聲的時候,這兩隻烏鴉已經離縱隊只有一百沙繩遠了;射來一枚炮彈,呼嘯聲越來越響,越飛越近;等到炮彈的呼嘯聲似乎已經達到極點的時候,一隻飛得較高的烏鴉,忽然像一團被旋風卷起的刨花,在空中拼命盤旋起來,它傾斜著翅膀像螺旋一樣盤旋著,儘管還想竭力支持,但是終於像一大片黑色的落葉墜了下來。

  「送死來啦!」走在施托克曼後面的一個紅軍戰士興高采烈地喊叫說。「把它打得這樣亂轉,真是妙極啦!」

  連長騎著一匹深褐色高大的驟馬,從縱隊前頭跑過來,馬蹄揚起融化的積雪.四下飛濺。

  「成散——兵線!

  三輛裝著機槍的爬犁從默默地在走路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身邊飛馳而過,濺得他滿身濕雪,一個機槍手因為爬犁一搖晃,從爬犁後座上甩了下來,紅軍戰士們都響亮地哈哈大笑起來,直到那個趕爬犁的人狠狠地咒駡著,使勁勒轉馬頭,那個甩下來的機槍手跳上爬犁,笑聲才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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