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二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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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呀,彼得羅,帶我們走吧!死在眼前啦……咱們往哪裡逃啊!他們會把我們打死的!」 費多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順著溝底往頓河邊跑去。 其餘的人像綿羊一樣,也跟著他跑去。 彼得羅拼命攔住了他們:「站住!大家商量商量……不要跑!他們會開槍打的!」 他領著大家鑽進紅色黏土溝崖上水沖出的一個洞穴裡,竭力保持鎮定,結結巴巴地建議說;「往下面走是不行的一他們會窮追咱們的人……應該就呆在這。」 「……分散到幾個洞穴理屈……三個人到那邊去……咱們從洞裡打他們!……在這兒就是被包圍了,也可以打一陣子……」 「咱們是徹底完蛋啦!祖宗啊!親人哪!你們放我走吧!我不願意……我不想死呀!」早就在哭的白眉毛的小夥子馬內茨科夫突然號叫起來。 費多特瞪圓了加爾梅克人的眼睛,突然照著馬內茨科夫的臉狠狠地打了一拳。 小夥子的鼻子血流如注,脊背撞得溝崖上的粘土紛紛下落,勉強站住了腳跟,但是哭號卻停止了。 「我們怎麼回擊呢?」沙米利抓住彼得羅的胳膊問,「我們有多少子彈呀?沒有子彈啦!」 「他們扔進一個手榴彈來,咱們就全完啦!」 「好啦,那又有什麼辦法呀?」彼得羅忽然臉色發青,鬍子下的嘴唇上冒著白沫。「臥倒!……我是連長不是?我槍斃你!」 他當真拿著手槍在哥薩克們頭頂揮舞起來。 他的噝噝的低語聲好像給他們帶來了生氣。博多夫斯科夫、沙米利和另外兩個哥薩克跑到溝對面去,在一個洞穴裡臥倒,其餘的人跟著彼得羅就地臥倒在這個洞裡。 春天,山洪暴發的時候,紅褐色的激流翻滾著岩石,在溝底沖出許多坑凹,沖刷著紅色的粘土層,在溝崖上沖出無數的洞穴。哥薩克們就藏在這些洞穴裡。 「牛皮小王」安季普彎著腰,端著步槍,站在彼得羅身旁,像說夢舌一樣小聲說:「司喬普卡·阿斯塔霍夫抓住自己馬的尾巴……逃出去啦,可是我沒有抓到……步兵扔下咱們不管……咱們完蛋啦,弟兄們!真的,咱們是死路一條啦! 溝崖上面傳來奔跑的腳步聲。小雪塊和黏土濺落到溝底來。 「他們來啦!」彼得羅抓住安季普的袖子,小聲說,但是小夥子拼命把手掙出去,手指頭放在槍機上,朝上面看了看。 並沒有什麼人從上面下到溝底來。 從那裡傳來人聲和吆喝馬匹的聲音…… 出汗了,汗流如注,順著他的脊背、胸口和臉頰滾下來…… 「喂,你們這些傢伙!快爬出來!反正我們會把你們打死的!」溝頂上在喊話了。 荒溝裡雪下得越來越緊,像一道道潔白的乳汁。好像有人朝溝崖邊走來。 另一個聲音也很有把握地說:「他們逃到這兒來啦,瞧,這不是腳印嘛。我親眼看見的!」 「彼得羅·麥列霍夫!爬出來!」 霎時間,彼得羅心裡燃起一陣盲目的希望烈火。「紅軍裡有誰認識我呢?准是自己人來啦!他們把紅軍打跑啦!」但是同樣那個聲音也使他發抖:「我是科舍沃伊·米哈伊爾。我們勸你們老老實實地投降。反正你們是跑不了啦!」 彼得羅擦了擦濕漉漉的額角,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粉紅色的血汗汙印。 一種奇怪的、很像是昏迷的聽天由命的感情襲上他的心頭。 博多夫斯科夫的喊聲聽起來是那麼粗野:「你們要是答應放我們,我們就出去。不然的話,我們就要抵抗還擊!那就請你們來吧!」 「放你們……」沉默了一會兒,溝上面回答說。 彼得羅竭盡全力,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振作起來。他感到「放你們」這句話裡帶有看不見的嘲笑。他聲音低沉地命令說:「往後撤!」但是已經沒有人聽他的了。 所有的哥薩克,除了縮在洞裡的安季普卡以外,都攀著土台爬了上來。 彼得羅最後一個走出洞穴。他心裡,就像懷著胎兒的女人肚子一樣,滿懷求生的強烈欲望。他還要進行自衛,一面爬上陡坡,一面心裡還在琢磨著怎麼打出一梭子子彈去逃命。他眼前發黑,心脹得都要炸了。又問又難過,喘不過氣來,就像童年時做噩夢一樣。他扯下軍便服領子上的扣子,撕開肮髒的襯衣領子。汗水遮住了他的眼睛,手在冰冷的土坡上直滑。他哼哼哧哧地爬到溝邊上一小片踏亂的平地上,把步槍扔在腳下,舉起手來。在他前面爬出來的哥薩克們緊偎在一起。科舍沃伊離開一大群後阿穆爾團的步兵和騎兵,朝他們走來,幾個紅軍騎兵也走了過來。 科舍沃伊走到彼得羅跟前,眼睛直瞅著地面,小聲問:「你打夠啦!」他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仍舊瞅著彼得羅的腳尖問:「是你指揮他們打的嗎?」 彼得羅的嘴唇哆嗦起來。他精疲力盡地、困難地把手舉到汗濕的額角去擦汗。米什卡彎曲的長睫毛顫抖起來,盡是傷寒病留下的黑癜的、腫脹的上嘴唇翹了起來。米什卡全身顫抖得那麼厲害,簡直站不住了,要倒下去。但是他突然猛地抬起眼睛、直盯著彼得羅的眼睛,用非常陌生的目光看著他,快口說:「脫下衣服來!」 彼得羅急忙脫下短皮襖,小心翼翼地疊好,放在雪地上;摘下皮帽子,解下皮帶,脫掉保護色的襯衣。然後坐在皮襖的衣襟上,脫起靴子來,臉色變得一會兒比一會兒白。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下了馬,從一旁走過來,瞅著彼得羅,咬緊牙關,生怕哭出來。 「內衣別脫啦,」米什卡低聲說,然後,他哆嗦了一下,突然刺耳地喊:「快點,你!」 彼得羅忙亂起來,把從腳上脫下來的毛襪子團成團,塞到靴筒裡,站了起來,把被雪一照變成橙黃色的光腳從皮襖的襟上移到雪地上。 「親家!」他輕輕地翕動著嘴唇,喊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聲。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聲不響地看著彼得羅的光腳掌下融化的積雪。「伊萬親家,你是我的孩于的教父……親家,不要處死我吧!」彼得羅央告說,可是一看到米什卡已經舉起手槍,正對準他的胸膛,就大瞪著眼睛,像是準備要看什麼耀眼的東西似的,還把腦袋縮到肩膀裡去,像在做跳躍的準備動作似的。 他沒有聽見槍聲,就像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仰面倒了下去。 他恍惚覺得科舍沃伊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心臟,一下子就把血全擠了出來。彼得羅做了一生中最後一次努力,艱難地撕開了內衣的領於,露出了左奶頭下面的彈孔。鮮血,先是緩緩地從彈孔裡滲出來,然後一找到出路,黏膩的黑血注就噝噝響著向上噴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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