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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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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堆于馬糞的小窩棚裡散發著幹牲口糞、黴爛的穀草和牲口吃剩的羊草氣味。白天,從香蒲蓋的棚頂上能透進灰色的亮光。有時也能從篩子似的、樹枝編的棚門上透進陽光。夜裡黑暗刺得眼睛生疼。只聽到老鼠吱吱叫。死一般的寂靜……

  女主人每天晚上偷偷地來給葛利高裡送一次吃的。他身旁放著一隻半截埋在於糞裡的盛滿水的大罐子。這都可以湊合,糟糕的是煙葉抽完了。葛利高裡頭一晝夜還能痛苦地忍受著,但是沒有煙抽,簡直不行了。第二天早晨,在土地上爬著,收集了一把幹馬糞,放在手掌上撚碎,抽了起來。晚上主人叫老婆送來兩張從福音書上撕下來的紙片、一盒火柴和一把「久別克」——用木橡和自家種的、還沒有上煙的煙葉摻和的煙葉。葛利高裡很高興,就拼命吸了起來,吸得都噁心了,躺在凹凸不平的於糞堆上,把腦袋蒙在大衣襟裡,像鳥把頭藏在翅膀底下一樣,頭一次睡熟了。

  早晨主人來把葛利高裡叫醒了。他跑進小窩棚,尖聲叫道:「你還睡哪?起來吧!頓河反啦!……」他格格地大笑起來。

  葛利高裡從於糞垛上跳下來。有幾普特重的幹糞坯,像雪崩似的,跟著倒了下來。

  「出什麼事啦?」

  「那邊的葉蘭斯克和維申斯克都暴動起來啦。福明和蘇維埃政府統統從維申斯克逃到托金去了。好像卡贊斯克、舒米林斯克和米吉林斯克人也都暴動起來啦。明白了吧,真是天翻地覆,啊?」

  葛利高裡的額角上和脖子上都暴起青筋,瞳人裡射出了青光。他掩飾不住自己的高興:說話的聲音直哆嗦,汙黑的手指頭毫無目的地直摸索軍大衣扣子。

  「那麼你們……村子裡呢?什麼?怎麼樣?」

  「什麼動靜也沒有。我剛才碰見了主席——笑著對我說:『對我來說,禱告哪方的神都一樣,只要有一個神就行啊。』你從你的窩裡爬出來吧。」

  他們往家裡走去。葛利高裡邁開大步走著。主人緊跟在他身旁講:「第一個起事的是葉蘭斯克的紅石崖村。前天有二十個葉蘭斯克的共產黨員到克裡夫斯克和普列沙科夫村去逮捕哥薩克,但是紅石崖村的人聽到了這個消息後,就開了一個會,決定:『咱們還要忍耐到什麼時候啊?把咱們的老子捉了去,下回就輪到咱們啦。備上馬,咱們去把被捕的人搶回來。』於是湊了有十五六個人,都是些強悍的小夥於,由一個好鬥的、姓阿特蘭諾夫的哥薩克率領著。他們只有兩支步槍,有的人手提馬刀,有的人扛著長矛,還有人拿著叉子。他們越過頓河,馳往普列沙科夫村。共產黨們正在梅裡尼科夫家的院子裡休息。紅石崖村的人以騎兵衝鋒的陣勢向院子沖去,可是院子有一道石頭圍牆。他們沖了一下子——就退了下來。共產黨員們擊斃了他們一個哥薩克,願他在天之靈安息。他是在追擊時被打下馬來,摔在籬笆上。普列沙科夫村的哥薩克們把他抬到官馬廄裡。而這位好漢的一隻手裡還握著一根籬笆杆……人們從他手裡拔出了這根杆子。從這個時候起,蘇維埃政權的末日就來到啦。好吧,叫它見鬼……去吧!」

  來到家裡,葛裡高裡貪婪地把人家剩下的早飯全吃光了,然後跟主人一同走到街上。在街角巷尾,哥薩克們像過節日一樣,成群結夥地聚集在那裡。葛利高裡和主人走到這樣一群人跟前、哥薩克們把手舉到帽邊回答他倆的問候,矜持好奇地帶著期待的神情打量著陌生的葛利高裡。

  「這是自己人,諸位哥薩克!請大家不要多心。諸位聽說過韃靼村的麥列霍夫家族嗎?這是潘苔萊的小兒子葛利高裡。他在我家躲出了一條命,沒被槍斃,」主人頗為自豪地說。

  大家一聊起來,就有一個哥薩克講起列舍托夫斯克村、杜布羅夫卡村和切爾諾夫村的人是怎麼把福明從維申斯克趕出去的,——但是這時候,在街盡頭,陡立的白石山崖下出現了兩個騎馬的人。他們沿街跑來,在每一夥哥薩克跟前都停一停,撥弄著馬,揮舞雙手,叫喊些什麼。葛利高裡急不可待地在等待著他們跑過來。

  「這不是咱們的人,不是咱們大魚村的人……一定是從哪兒來的信使。」那個哥薩克仔細地觀察著說,不再講述佔領維申斯克的故事了。

  兩個騎馬的人馳過鄰近的胡同,來到他們這夥人跟前。前面的一個敞懷穿著一件農民粗呢上衣,沒戴帽子,通紅的臉上全是汗水,灰白的馨發披散在額角上,他姿勢漂亮地勒住奔馬,把身體往後仰得不能再仰了,右手往前伸出去。

  「哥薩克們哪,你們怎麼像老娘兒們似的,就會站在胡同口磨牙呀?!」他用帶哭的聲音喊。怨恨的眼淚使他聲音嘶啞,激動得紫紅的臉頰直哆嗦。

  他騎著一匹只有四歲口、還沒有生過駒的漂亮的、總在不停地跳動的驟馬,它全身棗紅色,白鼻樑,大粗尾巴,四條細腿像鐵鑄的似的。它打著噴鼻,直咬嚼子,蹲下後腿,直立起來,要掙開韁繩,好再引人注目地、噠噠地去飛奔,好讓風再在它耳邊呼嘯,吹得它的鬃毛嗖嗖響,好讓嚴寒凍僵的大地重新在它那光滑的蹄子下轟響。驟馬細薄皮下面的每根筋,每塊肌肉都在跳動。脖子上突出一道道的縱筋,閃光的粉紅色鼻孔直哆嗦,寶石似的鼓出的眼睛,往外努著充血的白眼珠,嚴厲地。惡狠狠地斜瞧著主人。

  「靜靜的頓河的兒子們,你們怎麼還在這裡站著呀?」老頭子把目光從葛利高裡身上移到其餘的哥薩克身上,又叫喊起來。「他們在槍斃你們的父親和祖父,在搶劫你們的財產,那些猶太委員們在嘲笑你們的信仰,可是你們還在嗑葵花子,上遊戲場去尋歡作樂啊?你們是在等著他們把繩套套在你們脖子上嗎?你們還要在婆娘們的裙子邊偎依到什麼時候呀?整個的葉蘭斯克地區,不論老少都暴動起來啦。維申斯克的紅黨全都被趕走啦……可是你們這些大魚村的哥薩克在幹什麼呀!難道說你們的命就那麼不值錢?難道你們的血管裡流的不是哥薩克的血,而是莊稼佬喝的克瓦斯嗎?拿起槍來暴動吧!克裡夫斯克村派我們出來動員各個村莊起來造反。哥薩克們,騎上馬幹吧,現在還不晚!」他把兩隻瘋狂的眼睛盯在了一個熟識的老頭子的臉上,憤怒地喊:「你怎麼還傻站在這兒呀,謝苗·赫裡斯託福羅維奇?紅軍在菲洛諾沃附近砍死了你的兒子,你想躲在炕頭上逃命嗎?!」

  葛利高裡沒有聽完,就跑回院子裡去。飛快從小窩棚裡牽出自己那匹閑得太久的馬;從糞堆裡刨出馬鞍子,把指甲都摳出血來了,像瘋子似的沖出了大門。

  「我走啦!基督保佑你!」他對正向大門走來的主人喊了一聲,就趴在鞍頭,身子貼在馬脖子上,用鞭子左右開弓,拼命抽馬的兩肋,叫它使足勁兒跑,在他身後,沿街揚起了一陣旋風似的雪霧。馬鐙在腳下打滑,麻木了的雙腿摩擦著鞍翅。馬蹄在鞍鐙下迅速地倒動著。他感到莫大的愉快、無比強大的力量和決心,喉嚨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激奮的哼哧聲。鬱積在心底的激情爆發出來了。從今而後,他要走的道路清楚了,就像燦爛的月光照耀著的大道一樣清楚當他像野獸一樣藏在堆于馬糞坯的小窩棚裡,像野獸一樣警惕地聽著外面的每一點兒動靜和每一個聲音,在這些痛苦難熬的日子裡,他已經把一切都考慮、斟酌過了。好像他過去並未有過尋覓真理、動搖轉變和在內心進行劇烈思想鬥爭的日子。

  那些日子已經成了過眼雲煙,現在看來,從前的那些追求簡直是白費心機。無聊透頂、從前自己冥思苦想的是什麼呢?為什麼要像只被圍捕的狼一樣,奔竄,尋求出路,渴望解決內心的矛盾呢?其實生活原本是非常可笑的,極其簡單的。現在他覺得生活中根本沒有什麼任何人都會在它的翅膀下感到溫暖。舒適的真理,他怒不可遏地想道:各有各的真理,各有各的道路。只要太陽還普照大地,只要血管裡還流著熱血,人們就要為了一片麵包,一塊土地,為了生存的權利而鬥爭,而且要不斷地鬥爭下去,要跟那些想要你的命,想剝奪你的生存權利的傢伙進行鬥爭;要堅決鬥爭,毫不動搖,——就像槍逼在心窩上似的,——要充滿仇恨,在鬥爭中鍛煉得更加堅強。要使感情奔放,像發瘋一樣,——這就是一切,哥薩克的道路跟沒有土地的俄羅斯莊稼佬的道路,跟工廠工人的道路交叉、衝突。要跟他們進行殊死的格鬥!要從他們腳下奪回用哥薩克的鮮血澆灌的、頓河的肥沃土地。把他們像驅逐韃靼人一樣,趕出頓河去!狠狠地收拾一下莫斯科,逼它締結恥辱的和約!狹路相逢——絕不相讓,總要有一個被打下深淵。我們已經試驗過啦:讓紅軍團隊長驅直人,到哥薩克軍土地上來,我們都試驗過啦,可是結果怎樣呢?時至今日——拿起你的馬刀來吧!

  葛利高裡放馬在一片莽莽的頓河上奔馳,心懷盲日的仇恨這樣想著。偶爾也出現矛盾的思想:「這是富人跟窮人的鬥爭,不是哥薩克跟俄羅斯的鬥爭……米什卡和科特裡亞羅夫都是哥薩克,可全是徹頭徹尾的紅黨……」但是他憤憤地趕走了這些念頭韃靼村已經在望。葛利高裡松了松韁繩,使滿身冒著汗沫的馬改為小跑;在胡同口,他又把馬夾了一下,馬的胸脯撞開了籬笆門,沖進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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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黎明時分,疲憊不堪的科舍沃伊騎馬來到了大霍皮奧爾河口鎮的一個村子。後阿穆爾斯克第四團的哨兵攔住了他。兩名紅軍戰士把他送到了團部。一位參謀懷疑地盤問了他半天,企圖把他弄胡塗,亂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你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主席是誰呀?為什麼沒有證明文件呀?」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米什卡已經非常厭煩回答他這些愚蠢問題「同志,你別這樣折磨我了好不好!那些哥薩克比你盤問的凶得多,可是他們也一無所獲、」

  他撩起襯衣,露出被叉子紮傷的肋部和小肚子。他已經想說些氣話來嚇唬嚇唬這位參謀,但是正在這時候施托克曼走了進來一「我的浪子呀!你這個小鬼!」他兩手撫摸著米什卡的脊背,用他那低沉的聲音大喊。「同志.你幹嗎要這樣盤問他啊?這是咱們自己人呀!你真夠胡塗的!你派個人去把我,或者叫科特裡亞羅夫找來就完了,什麼問題也用不著問了……咱們走吧,米哈伊爾!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啊?快跟我說說,你是怎麼保住性命的?要知道,我們已經把你從活人的名冊上勾銷啦。我們以為你已經英勇犧牲啦。」

  米什卡想起了哥薩克捉他時的情形,想起了手無寸鐵的可憐相,想起了放在爬犁裡的步槍,——難過,後悔,臉漲得通紅,簡直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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