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世界名著 > 靜靜的頓河 | 上頁 下頁 |
二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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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歇腳的那家的院門正對著草原。米什卡朝松樹林望瞭望,但是既沒有步兵散兵線,也沒有騎兵的波浪陣從那裡沖出來。聽不出是哪裡在打槍,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一切都像平常一樣,無聊得很。而同時卻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大動亂爆發了。 在葉梅利揚忙著套馬的工夫,米什卡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草原。他看見有一個穿黑大衣的人從小教堂的後面,繞過去年十二月裡焚毀的無線電臺的舊址,跑過來。他的身子向前彎著,雙手按在胸前,全力飛跑。科舍沃伊從大衣上認出是偵察員格羅莫夫。又看見籬笆後面問過一個騎馬的人影。米什卡也認出了這個人。他是維申斯克的哥薩克切爾尼奇金,是個臭名昭著的青年自衛軍分子。格羅莫夫和切爾尼奇金之間的距離只有一百沙繩遠,格羅莫夫跑著,回頭看了兩次,從口袋裡掏出了手槍。打了一槍,又打了第二槍。格羅莫夫跑到一個沙丘頂上,用手槍進行射擊。切爾尼奇金從飛奔的馬上跳下來,拉著馬韁繩,從肩上摘下步槍,臥倒在雪堆的後面。響過第一槍後,格羅莫夫左手抓著幹樹枝,斜著身子走去。他繞過沙丘,臉朝下倒在雪地上。「打死啦!」米什卡的心都涼了。切爾尼奇金槍法出眾,他用那支從德國前線帶回來的奧地利卡賓槍,不論遠近,隨便打什麼,都是百發百中。米什卡已經坐在爬犁上,跑出了大門,看到切爾尼奇金策馬趕到沙丘邊,用馬刀朝斜橫在雪地上的黑大衣亂砍了一陣。 橫穿頓河去巴茲基村是很危險的。在一片白雪、遼闊的頓河河面上人和馬都是最顯眼的目標。 河上已經躺著兩個被槍彈打死的警衛連的紅軍戰士。葉梅利揚一看,掉轉馬頭,越過小湖往樹林子裡趕去。湖面的冰上佈滿了浸透水的積雪,積雪在馬蹄下吱吱地響,濺向四方,爬犁的鐵杠滑過的地方,出現兩道深溝。他們發瘋似地奔向韃靼村。但是跑到渡口的時候,葉梅利揚勒住馬,把被風吹紅的臉掉過來朝著科舍沃伊。 「如果咱們村子裡也翻了天,我們怎麼辦呀?」 米什卡滿面愁容。他打量了一下村子。有兩個騎馬的人從緊靠頓河的街上跑過去。顯然,科舍沃伊把他們看成了民警。 「往村子裡趕。咱們再也沒有什麼地方好去啦!『他斷然地說。 葉梅利揚非常勉強地趕著馬匹。他們過了頓河,來到村口。「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村上頭的兩個老頭子迎著他們跑來。 「啊,米什卡!」葉梅利揚看到安季普手裡拿著步槍,就立刻勒住馬,向後轉去。 「站住!」 一聲槍響。葉梅利揚手裡還攥著韁繩,應聲倒地。馬匹一蹦,撞到了籬笆上。科舍沃伊跳下了爬犁。安季普追了上去,穿著氈靴子的腳直打滑,他踉蹌了一下,就站住腳,把步槍端到肩膀上。米什卡倒向籬笆上的時候,看見一個老頭子手裡拿著把亮晃晃的三齒叉子。 「紮死他!」 肩膀上一陣劇痛,使科舍沃伊沒喊一聲就倒了下去,用手巴掌捂上了眼睛。老頭子彎下腰,氣喘吁吁地紮了他一下子。 「起來,母狗!」 以後的事,科舍沃伊就覺得像在做夢一樣,安季普號陶大哭著,撲到他身上,直抓他的胸膛…… 「你害死了我的父親……好人們哪,請你們放開我!我要把他的心挖出來!」 人們把他拉開。圍了一大群人。不知道是誰的傷風的聲音在沙啞地勸說:「把小夥子放開吧!怎麼啦,鄉親們,難道你們不是正教徒嗎?算了吧,安季普!你爸爸是不能起死回生啦,你卻要白白地害一條命……弟兄們,散開吧!你們瞧,那邊的倉庫裡在分白糖哪。快去吧…」 黃昏了,米什卡醒了過來,他仍舊躺在那道籬笆下面。叉子紮傷的肋部火燒火燎地痛。叉齒穿透皮襖和棉襖,所以刺進肉裡的並不深。但是傷口很痛,傷日上的血已經凝結成塊。米什卡站起來,諦聽了一會兒。顯然,村子裡有暴動的人在巡邏。槍聲稀疏可聞。群狗亂吠。遠處傳來越來越近的人語聲。米什卡順著頓河岸邊上牛羊踩出的小徑向前走去。攀上土崖,用手摸索著凍硬的雪地,跌跌撞撞,連走帶爬,順著籬笆走著。他不辨方向,胡爬一氣。凍得渾身直哆嗦,手也凍麻了。嚴寒把科舍沃伊逼進不知道是誰家的門口。他開開樹枝編的小門,走迸後院。左面有一間糠棚。他正要往糠棚裡鑽,但是立即就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咳嗽聲。 有人朝糠棚走來,可以聽到氈靴子咯吱咯吱的響聲。「立刻就會打死我,」科舍沃伊像在想別人的事情似的,無所謂地想道。走來的那個人在門前的黑暗中站住。 「誰在那兒哪?」 聲音很弱,而且似乎很驚慌。 米什卡一步跨到牆後去。 「誰呀?」聲音已經變得更為驚慌、響亮。 一聽出是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的聲音,米什卡就從糠棚裡走出來。 「司捷潘,是我,科合沃伊……看在上帝面上,救救我吧!你能不告訴別人嗎?幫幫忙吧!」 「我當是誰呢……」傷寒病剛好、才能起來走動的司捷潘聲音微弱地說。他那張瘦得變寬了的嘴大張著,遲遲疑疑地笑了。「好吧,在這裡過夜吧,可是白天你要另找地方。你怎麼跑到這兒來啦?」 米什卡沒有回答,摸了摸他的手,就鑽到穀糠堆裡去了。第二天晚上,天剛黑下來,他冒險摸回了家,敲了敲窗戶。母親給他開開門,在門廊裡哭了起來。她兩手摸索著,抱住兒子的脖子,用腦袋直撞兒子的胸膛。 「快逃吧!看在基督的面上,趕緊跑吧,米申卡!今兒早上來了些哥薩克。把整個院子都翻了個底朝天,找你哪。『牛皮小王』安季普還用鞭子抽我,說:『你他媽的把兒子藏起來啦。真可惜,當時我們沒有把他打死!」 米什卡既想不出自己人跑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村子裡究竟鬧成了什麼樣於。從母親簡短的敘述中,知道頓河沿岸的村莊全都暴動起來了,施托克曼、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達維德卡和民警們都逃走了。而菲利卡和季莫費,昨天中午就被打死在廣場上了。 「快走吧!他們要是在家裡找到你……」 母親哭泣不止,但是充滿了痛苦的聲調卻很堅定。很久以來,米什卡第一次哭了,像孩子似的嘴裡吐著泡兒哭了起來。後來他備上那匹還在奶馬駒的驟馬,就是從前他當馬館時騎的那匹騾馬,牽到場院上,小兒馬和母親也跟了出來。母親把米什卡扶上馬,畫了個十字。騾馬不高興地邁著腳步,嘿兒嘿兒地悲嘶了兩聲,呼喚它的小兒馬。聲聲都令米什卡的心簡直要蹦出來,滾到下面的什麼地方去了似的。但是他平安無事地走上了山崗,順著將軍大道向東,往梅德維季河日方向馳去。夜黑如漆,天賜給逃亡人的良夜。騾馬不時悲嘶,擔心丟掉它的小馬駒。科舍沃伊咬緊牙關,用韁繩頭兒抽它的耳朵,不時停下來諦聽一會兒——身後和前方是不是有馬蹄聲,馬的嘶叫聲是不是引起了什麼人的注意。但是四周圍是一片神奇的寂靜。科舍沃伊只聽見小兒馬趁停歇的工夫吃奶和吧嗒嘴的聲音,小兒馬把嘴貼在母親的黑奶頭上,後腿緊撐著雪地,他從騾馬背上感覺到小兒馬在下面不耐煩的頂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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