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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在這場爭論中還未來得及說一句話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看到施托克曼正緩慢,但是非常可怕地伸手去摘掛在牆上的匣子槍。小夥子的眼睛裡露出恐怖神情。他以驚人的速度用屁股頂開了門,仰面倒在地上,脊背撞著臺階的磴兒滑了下去,急忙鑽進爬犁裡,在還沒有逃出廣場以前,一勁地敲著車夫的後背,催他快趕,不時回頭觀看,顯然是怕被追上。

  革命軍事委員會裡的笑聲像打雷似的,震得窗戶直響,愛逗笑的達維德卡笑得在桌子上直打滾兒。但是施托克曼的眼皮還神經質地跳動了半天,眼睛斜著。

  「不可思議,真是太混蛋啦!唉,這個壞東西!」他用哆嗦著的手指頭卷著煙,不斷地重複說。

  他跟科舍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一同去參加村民大會。會場上擠滿了人。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心裡甚至產生了不祥的預感:「他們可能是別有用心吧……全村的人都來了。」但是等他摘掉帽子,走進入群的時候,他的疑心就消逝了。哥薩克們都客氣地給他讓路。大家臉上的表情都很鎮定,有些人的眼睛裡甚至露出快活的神色。施托克曼環顧哥薩克人群。他很想緩和一下會場的緊張氣氛,引導群眾開口說話。他學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樣子,摘下紅頂的皮帽子,大聲說:「哥薩克同志們!你們這裡成立蘇維埃政權已經一個半月啦。但是直到現在,我們革命軍事委員會仍然覺得,你們還有點兒不信任我們,甚至還懷有某種敵意。你們不大來參加村民大會,在你們中間還流傳著各種各樣的謠言,什麼要把哥薩克全都槍斃啦,什麼蘇維埃政權要壓迫你們啦等等胡言亂語。我們應該推心置腹地談談啦,應該更加互相瞭解啦!革命軍事委員會是你們自己選出來的。科特利亞羅夫和科舍沃伊都是你們本村的哥薩克,你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呀。我首先要鄭重聲明,我們的敵人散佈的有關大批槍斃哥薩克的謠言——完全是誣衊。散佈這些謠言的人目的是很清楚的:挑撥哥薩克和蘇維埃政權之間的感情,把你們重新推到白軍那方面去。」

  「你是說,並沒有槍斃人嗎?你說說,那七個人哪兒去啦!」後面有人喊道。

  「同志們,我不是說沒有槍斃過人。我們槍斃過,而且還要繼續槍斃蘇維埃政權的敵人,凡是企圖把地主政權強加于我們的人,我們都要槍斃。我們推翻沙皇,結束對德戰爭,解放人民,並不是為了恢復地主政權。對德戰爭給你們帶來了些什麼?成千成萬的哥薩克的死亡,孤兒寡婦,還有破產……」

  「說得對!」

  「這一點你說得很在理!」

  「……我們主張廢除戰爭,」施托克曼繼續說。「我們主張各族人民的平等友愛!但是沙皇統治的政權,利用你們去為地主和資本家掠奪土地,使地主和工廠主們可以借此大發橫財。你們身邊就有個地主利斯特尼茨基。他的祖父曾因參加一八一二年的戰爭,獲得了四千俄畝土地。可是你們的祖父又得到了些什麼呢?他們把頭顱送在德國的土地上!他們用血灌溉了這些土地!」

  會場響起了一陣嗡嗡聲。嗡嗡聲沉寂下來以後,立刻又發出了一陣吼聲:「對——啊啊!

  施托克曼用皮帽子擦禿頭頂上的汗,提高嗓門,大聲喊:「凡是拿著武器進攻工農政權的人,我們都要消滅!按革命軍事法庭判決槍斃的你們村的那幾個哥薩克,都是我們的敵人。這你們大家都知道。但是我們和你們,勞動人民,和那些同情我們的人,將共同前進,就像耕地的牛一樣,並肩前進。我們將同心協力去翻耕培育新生活的土地,把它耙好,把那些陳年萎草,我們的敵人,統統從田地裡拔掉!不讓他們再發芽生根!不讓他們妨礙新生活的成長!」

  施托克曼從一片矜持的嗡嗡聲中,從人們有了笑顏的臉上,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打動了哥薩克們的心。他猜對了:人們開始說真心話了。

  「奧西普·達維多維奇!我們是很瞭解你的,你從前在我們這兒住過,你簡直就跟我們自己人一樣。別怕我們,請你好好給我們講講,你們這個政權究竟想要我們幹什麼?我們當然是擁護這個政權的,我們的孩子都放棄了陣地,不過我們都是些沒有文化的人,我們弄不清這個政權……」

  格裡亞茲諾夫老頭子胡裡胡塗地講了半天,來回直兜圈子,一會兒好言相勸,一會兒支吾其詞,顯然,是怕說錯了話。獨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按捺不住了:「我可以說嗎?」

  「說吧!」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聽了這些話很激動,答應說。

  「施托克曼同志,請你先告訴我:我可以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嗎?」

  「說吧。」

  「你們不會逮捕我嗎?」

  施托克曼笑了笑,默默地揮了揮手。

  「不過請你別生氣!我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我能怎麼說,就怎麼說出來。」

  他弟弟馬丁在後面直拽阿廖什卡的空棉襖袖子,吃驚地悄悄勸他說:「算了吧,傻瓜!算了吧,別說啦,不然他們馬上就會懲辦你。會把你登上黑名單,阿廖什卡!」

  但是沙米利推開他,難看的半邊臉頰抽搐著,眼睛直眨巴,面向會場站好。

  「諸位哥薩克!我現在說說,然後你們再評判,我說得對呀還是不對。」他像軍人一樣,用腳後跟一轉,臉對著施托克曼,狡猾地眨了眨眯縫著的眼睛。「我認為:要說真心話——就要直截了當地說。要砍就要用力砍!我現在要說說我們大家,哥薩克們是怎麼個想法。為什麼我們怨恨共產黨員……同志,你剛才講過,你們不會反對種地的哥薩克,他們不是你們的敵人。你們反對的是財主,似乎是為窮人謀福利的。好,那就請你說說,槍斃我們村的那些人做得對嗎?對科爾舒諾夫我不想說什麼,——他當過村長,一輩子都是騎在別人的脖子上,可是為什麼要槍斃『牛皮大王』阿夫傑伊奇?卡舒林·馬特維呢?博加特廖夫呢?邁丹尼科夫呢?還有科羅廖夫呢?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沒有文化的大老粗,滿腦子胡塗賬。他們只學會扶犁把子,沒有學會拿書本。他們這幾個人,有的連一個大字都不認識。他們就認識A、C兩個字母——這就是他們全部的學問。這些人如果說了幾句錯話,難道說能為了這個就把他們槍斃嗎?」阿廖什卡緩了一口氣,往前邁了一步,空棉襖袖子在胸前直晃,嘴歪到了一邊。「你們把那些說了幾句胡話的人抓走了,把他們都槍斃啦,可是那些商人,你們卻一個也不動!因為商人用錢從你們手裡贖買了他們的性命!我們可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贖命的,我們掘了一輩子地,連大票子都沒有見過。那些被槍斃的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也許把最後一頭牛從棚裡趕出去賣掉,也甘心情願,但是你們並沒有向他們攤派軍餉。你們把他們捉了去,就把他們的腦袋砍了下來。要知道,在維申斯克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我們全都瞭解。那兒的商人、神父——全都平安無事。在卡爾金,大概也都活得好好的。四面八方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我們早都聽說啦。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里嘛!」

  「說得對!」後面一個孤單單的聲音喊了一句。

  響起了一陣喧鬧聲,把阿廖什卡的聲音淹沒了,但是阿廖什卡等了片刻,也不去理會施托克曼舉起的手,繼續吼叫:「我們也明白,也許蘇維埃政權是好的,不過那些當了官兒的共產黨員們,卻想把我們用一勺子水淹死!他們要向我們報一九零五年的仇,這些話我們是從幾個紅軍步兵戰士那裡聽來的。而我們哥薩克自己是這樣議論的:共產黨員是想把俺們斬盡殺絕,把俺們全都絞死。要把頓河地區的哥薩克一掃而光。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我現在就像個醉漢一樣: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我們都是讓你們給我們過的好日子、讓對你們,對你們這些共產黨員的怨恨給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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