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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達麗亞在用涼水灌昏迷過去的娜塔莉亞,伊莉妮奇娜在用圍裙擦著淚臉。從內室裡傳來一陣咳嗽聲和咬牙切齒的呻吟聲,潘苔萊·普羅珂菲耶維奇臥病在床。

  「看在主基督的面上,親家!看在創世主的面上,我的親人啊,到維申斯克去一趟吧,去把屍首給我們拉回來吧!」盧吉妮奇娜抓住彼得羅的兩隻手,發瘋似地按在自己胸前。「把他運回來……大慈大悲的聖母啊!我不能不埋不葬,叫他爛在那兒呀!」

  「你怎麼啦,你這是怎麼啦,親家太太!」彼得羅好像避瘟神似的,從她身旁躲開。「找到他的屍首——就那麼容易啊?我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呀!我到哪兒去找他的屍首呀?」

  「不要推辭啦,彼秋什卡!看在基督的面上!看在基督的面上!

  彼得羅直咬鬍子,最後還是答應了。他決定到維申斯克去找一個熟識的哥薩克幫忙把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屍首弄出來。他夜裡動身。村子裡都已經點上了燈,家家戶戶都在談論這個新聞:「哥薩克們被槍斃啦!」

  彼得羅來到新教堂附近父親的一位同事家,請他幫忙把親家公的屍首起出來。那人很痛快地答應了。

  「咱們去吧。我知道那個地方。埋得並不深。不過你怎麼認得出他來呢?坑裡埋的不只是他一個人呀。昨天槍斃了十二個劊子手,因為他們在士官生政權時槍斃過咱們的人。不過有一個條件:事後你請我喝一瓶燒酒,行嗎?」

  半夜裡,他們帶著鐵鍬和裝牲日糞用的抬筐,順著鎮子邊兒,穿過公墓,朝松樹林走去,死刑就是在樹林旁邊執行的。天上飄著小雪花。腳碰在結了一層白霜的紅柳樹立,沙沙作響。彼得羅諦聽著每一個響聲,心裡咒駡自己這趟差使,咒駡盧吉妮奇娜,以至這位已經去世的親家公。在第一片小松樹旁邊月p個哥薩克在一個高高的沙土崗旁邊停了下來。

  「就在這附近……」

  他們又往前走了一百來步。一群鎮上的野狗見了他們,汪汪叫著跑開了……彼得羅扔掉抬筐,沙啞地低語說:「咱們回去吧!滾他媽的!……他埋在哪兒,還不是一樣?喲,我竟於起這種事……這個女妖精,央求我來幹這種事!」

  「你怎麼膽怯啦?走吧!」那個哥薩克嘲笑說。他們找到了那個地方。在一叢亂蓬蓬的老紅柳樹旁邊,積雪已被踏得很結實,跟沙土混到一起。人的足跡和狗的腳印像一道道的光線,從這裡散射開去……

  ……彼得羅一看到火紅色的大鬍子就認出了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他抓住親家公的皮帶,把屍體拖了出來,裝到抬筐裡。那個哥薩克不斷地咳嗽著填上土坑;他抓起抬筐的把手,不高興地埋怨說:「應該坐爬犁到松林來啊。咱們倆也真夠傻啦!這頭野豬足有五普特重。雪地裡又這麼難走。」

  彼得羅推了推死人已經不會走路的腿,也抓起了筐把。

  他在那個哥薩克家裡一直大喝到天亮。包在厚布裡的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在爬犁裡等著。彼得羅喝得醉醇醇的,把馬就拴在這輛爬犁上,馬一直站在那裡,把帶著籠頭的腦袋拼命伸長,豎起耳朵打著噴鼻。它也聞到了死屍的氣味,所以連草也不吃了。

  太陽剛剛升起來,彼得羅已經回到村子。他不停地趕著馬,在草地上飛奔。身後,米倫·格裡戈裡耶維奇的腦袋碰得爬犁底板咚咚亂響。彼得羅一路曾兩次停下來,把一團團的於草墊到死人的腦袋底下。他把親家公直接拉回他家去。父親生前最疼愛的小女兒格麗帕什卡給死者打開了大門,就從爬犁邊倒到一旁的雪堆上去。彼得羅像扛麵粉口袋似的,把親家公的屍體扛進了寬敞的廚房,小心翼翼地放在早已鋪好麻布的桌子上。眼淚已經哭幹了的盧吉妮奇娜披頭散髮,在丈夫整整齊齊地穿著白壽襪的腳邊爬著,嗓子全哭啞了。

  「我們的當家人呀,我原以為你能自己走進家門,哪料到你是扛進來的啊,」她那隱約可辨的低訴和抽泣聲,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像嘻嘻的笑聲。

  彼得羅把格裡沙卡爺爺從內室裡攙出來。老頭子渾身直哆嗦,仿佛他腳下的地板在震動、搖晃似的。但是他卻腿腳利落地走到靈桌前面,站在死者頭前。

  「喂,你好啊,米倫!你瞧,兒子啊,咱們競是這樣見面……」他畫了個十字,親了親兒子沾滿黃泥的冰涼的額角。「米倫努什卡!我也快……」他聲調高亢地喊道。又仿佛是怕說錯話似的,急忙,完全不像老人的動作,捂上了嘴,趴到桌子上。彼得羅的喉嚨像被狼抓住一樣,抽搐起來,悄悄走到院子裡,走到掛在臺階邊的馬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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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從頓河的靜靜的深淵裡溢出許多支淺流。淺流中,水波盤旋、激蕩。頓河蹣跚地、靜靜地泛流而去。黑魚成群結隊地蟄伏在堅硬的沙土河床上;鮑魚遊到淺水處覓食,鯉魚在沿岸的綠苔中翻騰;小白魚和鱸魚在追逐大白魚,鰱魚在貝殼堆裡亂刨;有時候鰱魚攪起綠色的浪花,在皎潔的月光中躍出水面,搖晃著金光閃閃的尾巴,接著又鑽進河底,把長著鬍子的大腦袋紮進貝殼堆裡去亂刨,想在黎明以前,在已經啃得光光的、浸在水裡的黑樹枝叢裡昏睡上一會兒。

  但是在河床狹窄、洪流不能自由奔騰的地方,頓河就在河底沖出深峽,咆哮著,猶如萬馬奔騰,翻著白浪,滾滾流去。在突崖岬角處,水流在峽谷中形成漩渦。那裡的水流瘋狂地旋轉,翻騰:令人流連忘返。

  而生活卻從平靜的淺灘進入驚濤拍岸的峽谷。頓河上游掀起了巨浪。兩股洪水衝突爭流,哥薩克們分道揚鑣,沖起漩渦,盤旋不已。家境貧寒的年輕人不知所措,沉默不語,一直盼望著蘇維埃政權會帶來和平,而老年人投入了進攻,已經在公開進行煽動,說什麼紅軍想把哥薩克全部消滅。

  三月四日,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在韃靼村召開村民大會。到會的人是出奇地多。可能是因為施托克曼建議革命軍事委員會,把跟著白軍逃走的商人們留下來的財產,分給貧窮的人家。開會之前曾跟一個從區裡派來的工作人員發生了激烈的爭論。他是維申斯克派來接收充公衣物的全權代表。施托克曼給他解釋,村革命軍事委員會眼下不能把衣物交出去,因為昨天剛發給運送紅軍傷病員的車隊三十多件冬裝。派來的這個小夥子就責怪起施托克曼來,他提高了嗓門嚴厲地問道:「誰批准你發放沒收的衣物的?」

  「我們根本沒有請求任何人批准。」

  「那麼你有什麼權利盜竊人民的財產?」

  「你不要叫嚷嘛,同志,別說昏話啦。沒有人盜竊什麼東西。我們發給車夫的皮襖都留有借據,等他們把紅軍送到下一個兵站後,回程時再把衣服交還。紅軍傷員都衣不蔽體,讓他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破軍大衣上路——這就等於送他們去見上帝。我怎麼忍心不發給他們呢?況且,當時這些衣服都像廢物似的閒置在倉庫裡呢。」

  他壓著胸中的怒火解釋說,談話本來可以就此和平收場啦,但是那個小夥子聲色俱厲,大興問罪之師:「你是什麼人?是革命軍事委員會的主席嗎?我要逮捕你!把工作交代給副主席!立刻把你押送到維申斯克去。大概,你把這兒的公共財產已經盜竊過半了吧,可是我……」

  「你是共產黨員嗎?」施托克曼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灰白,斜著他,問。

  「這與你無關!民警!把他帶走,立刻押到維申斯克去!交給區民警局,要一張收據。」

  小夥子打量著施托克曼。

  「到那兒我們再跟你談。我叫你知道點兒厲害,你這個胡作非為的傢伙!」

  「同志!你怎麼啦——瘋了嗎?你知道……」

  「不要費話,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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