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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睜圓了像鳥眼似的小眼睛看了看來客,想跳起來,但是怎麼也站不起來。只是像魚似的大張著嘴,手指頭直抓圈椅的油漆已經磨光了的扶手。施托克曼顯得衰老了,戴著一頂很難看的、哥薩克紅頂三耳皮帽,看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倆隻眼珠緊湊在一起的眼睛疑惑地盯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後來,突然哆嗦了一下,眼睛一眨,閃出了光芒,從眼角直到灰白的鬢角上都堆起了皺紋。他走到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面前,很有把握地擁抱了他,把濕漉漉的鬍子貼在他的臉上親吻著,說:「我早就料到!我想,如果你還活著,一定就是韃靼村的主席!」

  「奧西普·達維多維奇,你打吧!……打我這個不爭氣的傢伙吧!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哭著大聲說。

  在這以前,他那剛毅黝黑的臉上從來沒有流過眼淚,以至那個民警都不好意思地把臉扭到一邊去。

  「你就相信你的眼睛吧!」施托克曼笑著,輕輕把手從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手裡抽出來,用低音說。「怎麼,你這兒連第二把椅子都沒有嗎?」

  「你就坐在這把圈椅上吧!……你是從哪兒來的呀?說吧!」

  「我是隨著軍政治部來的……我看得出,你似乎怎麼也不敢相信我的到來是真的。真是個怪人!」

  施托克曼含笑拍打著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的膝蓋,急忙說:「老兄,一切都簡單得很。從這兒把我逮走以後,就審判,就流放,在流放期間,發生了革命。我和同志們組織了一支赤衛軍,打過杜托夫和高爾察克。哦,老兄,在那兒可遇到很多令人高興的事情!現在我們已經把高爾察克趕出烏拉爾啦,——知道嗎?這不,我又到你們這條戰線上來啦。第八軍政治部派我到你們區裡來工作,因為我在這兒呆過,熟悉本地情況。我趕到維申斯克,在革命軍事委員會跟人們談了談,於是我決定首先到韃靼村來。我想,先在你們這兒住些日子,做點兒工作,幫你們把工作組織好,然後再走。你看,我沒有忘記老朋友吧?好啦,這些說來話長,咱們以後還有時間談,現在咱們來談談你自己的事兒,談談情況,讓我先瞭解一下這裡的人,瞭解一下目前的情況。村裡有黨小組嗎?哪些人在幫著你工作?活下來的熟人還有誰?好,這樣吧,同志們……讓我和主席單獨談一會兒。哼,真見鬼!我一進村子,就聞到了一股舊日的氣味……是啊,從前是那樣子,可現在是什麼時代呀……喂,談談吧!」

  過了三個鐘頭,米什卡·科舍沃伊和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領著施托克曼來到舊日的住處,斜眼盧克什卡家。他們在棕色的路面上走著。米什卡不斷地去揪施托克曼的軍大衣袖子,生怕施托克曼會突然溜掉,隱藏起來,或者像鬼魂一樣散去似的。

  盧克什卡請老房客喝白菜湯,還從箱子裡的秘密角落裡拿出來一塊由於放得太久,盡是小孔的砂糖。

  喝完櫻桃葉焙的茶以後,施托克曼就躺在小床上,聽他們兩人雜亂無章地講起來,有時候插嘴提些問題。他叼著煙嘴,快天亮的時候,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香煙掉到肮髒的法蘭絨襯衫上。可是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還繼續講了十來分鐘,直到施托克曼只用呼嗜聲來回答他的問題時,才恍然大悟,於是踞著腳尖走了出來,因為怕沖到嗓子眼裡的咳嗽冒出來,憋得臉都紫了,流出了眼淚。

  「你放心了吧?」米什卡像被搔得癢癢似的笑著,走下臺階,悄悄問。

  押解犯人去維申斯克的奧利沙諾夫,乘同去的爬犁半夜回到村裡。在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家的窗上敲了半天,才把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叫醒。

  「你怎麼啦!」睡眼惺忪的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走出來問。「怎麼回來啦?帶文書來啦,還是怎麼的?」

  奧利沙諾夫甩了一下鞭子,說:「他們把哥薩克們給槍斃啦。」

  「你胡說,混蛋!」

  「我們把犯人解到了——他們立刻就進行審訊,天還沒有黑,就押到松樹林子裡去啦……我親眼看見的!」

  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急得兩腳怎麼也穿不進氈靴子裡去,穿好衣服,就跑到施托克曼那裡去了。

  「咱們今天送去的那些人——在維申斯克都給槍斃啦!我原以為,是把他們關進監獄,這樣於法算是怎麼回事……這樣胡來,我們在村裡什麼事也於不成!我們會完全失去群眾,奧西普·達維多維奇!……這有點兒不對頭。為什麼要槍斃人呢?現在怎麼辦啊?」

  他以為施托克曼准會跟他一樣,對發生的事情大為惱火,擔心事件的嚴重後果,但是這位慢條斯理地套上襯衣,腦袋鑽出來以後,請求他說:「你別嚷啦。你要把女主人吵醒啦……」

  施托克曼穿好衣服,點上煙,請求他把逮捕這七個犯人的原因又講了一遍,然後冷冷地開口說:「你應該習慣這種事情,好好習慣起來!前線離我們只有一百五十俄裡。哥薩克的基本群眾都敵視我們。這是因為你們這兒的富農,哥薩克富農,也就是那些村鎮長們和其他上層分於,這些人在勞動哥薩克群眾中享有很大的威望,很有影響,是的。為什麼這樣?好,這也應該明白。哥薩克是一個特殊的階層,是世世代代的兵痞。沙皇制度培養了他們熱愛上級,熱愛『長官大人』的心理……軍歌裡是這麼唱的吧:『長官大人怎麼命令——我們就往哪裡沖,砍哪,刺哪,打呀。』對吧?你明白了吧!而這些長官大人卻命令哥薩克去鎮壓工人罷工……哥薩克已經被愚弄了三百年之久。時間夠長啦!就是這樣!而頓河一帶的哥薩克富農比起其他地方的富農,就說梁贊省的富農吧,是大不相同的!梁贊的富農被打垮了,他們只能對蘇維埃政權噓幾聲,軟弱無力,只敢躲在角落裡使點兒壞。而頓河的富農呢?則是武裝的富農,是非常危險的毒蛇!他們很強大。他們不僅噓幾聲,不只是散佈誣衊我們的謠言,像你說的科爾舒諾夫和其他一些人幹的那樣,他們還要明目張膽地起來反對我們。當然是這樣!他們會拿起槍來打我們!會打你!而且還要竭力拉上其餘的哥薩克跟著他們走,就是說要矇騙那些中產階級的哥薩克,甚至哥薩克貧農也會跟著他們走。富農想用他們的手來打我們!所以,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己經證明他們有反對我們的行動,是吧?這就足夠啦!不用費話——槍斃!這用不著憐憫,說什麼他們是好人……」

  「我並不是憐憫他們,你這是說到哪裡去啦!」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揮起雙手,爭辯說。「我是擔心,其他群眾會離棄我們。」

  在這以前,施托克曼還一直是泰然地用手巴掌摸著長滿灰白胸毛的、扁平的胸膛,這會兒突然發怒了,使勁抓住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軍便服的領子,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已經不成聲了,竭力壓著咳嗽,沙啞地哼哼說:「如果能讓他們懂得我們的階級真理,他們是不會離棄我們的!勞動哥薩克只會跟我們一起走,而不會跟富農走!唉,你呀,你呀!……富農們是靠剝削他們的勞動!——靠他們的勞動過日子的啊!發財致富的啊!唉,你這個胡塗蟲!你鬆勁兒啦!你的情緒不對頭……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一個工人階級的小夥子,卻像個知識分子一樣流淚抹鼻涕……簡直變得像個討厭的社會革命黨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吧,伊萬!」

  他鬆開了軍便服的領子,微微笑了一下,搖了搖腦袋,點上一支煙,吞一口煙,已經心平氣和地結束說:「如果不把區裡活動最猖極的敵人捉起來,就會發生暴動。如果現在能及時地消滅他們,暴動就不會發生。當然,這並不一定把所有的人都槍斃。要消滅那些沽惡不俊的傢伙,至於其餘的人——可以把他們都送到俄羅斯內地去。但是,總的來說,跟敵人是不能客氣的!列寧說過:『戴著白手套是不能革命的。』在目前情況下,有沒有必要槍斃這些人呢?我認為——是有必要的!也許,不需要全都槍斃,但是像科爾舒諾夫,是沒有寬恕的理由的!這是很清楚的!還有麥列霍夫,雖然暫時讓他跑掉了。應該先捉他才是!他比其餘所有的人,包括被捕的這些在內,都更加危險。你要記住這一點。他在執行委員會對你說的那些話,——就是明天的敵人要說的話。用不著為此傷心。工人階級最優秀的兒子在前線奮鬥犧牲,成千成萬地犧牲。我們應該為這些人悲痛,不應該為那些正在殺害他們,或者在等待時機,從背後刺他們一刀的傢伙們傷心。不是他們消滅我們,就是我們消滅他們!中間道路是沒有的。事情就是這樣,親愛的阿列克謝耶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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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彼得羅剛剛打掃完牲日棚,正從手套上往下揮著於草末,走進屋子,忽然門廊裡的門鍋響了起來。

  盧吉妮奇娜裹著一條黑絨披肩,邁進了門限。她誰也沒有問候,邁著細碎的腳步,蹣跚地來到站在廚房長凳旁邊的娜塔莉亞跟前,跪在她腳下。

  「好媽媽!親愛的!你這是怎麼啦!……」娜塔莉亞變了聲地喊道,竭力想把母親沉重的身軀拉起來。

  盧吉妮奇娜沒有回答,只把腦袋往土地上一撞,就不成聲地像哭喪似地號陶大哭起來:「我的親人哪!你把我們撇給誰……呀?……」婆娘們都同時哭號起來,孩子們也跟著哭叫,弄得彼得羅趕緊從爐臺上抓起煙荷包,跑到門廊裡去。他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抽了一支煙。等屋子裡的哭叫聲沉寂了,彼得羅才脊背上帶著一股不舒服的涼氣走進了廚房。盧吉妮奇娜把擰乾又哭濕的手絹捂在臉上,絮絮叨叨地說:「把我們的米倫·格裡戈裡奇槍斃啦!……他已經不在人世啦!……我們都成了孤兒寡母啦!……現在連母雞也敢來欺負我們啦!……」她重又狼嗥似的哭道:「他的眼睛合上啦!……再也看不見陽世人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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